第120章 青灯药草与西域月(1 / 2)

我家药庐在山坳深处,木门上的漆早已斑驳,露出底下的木纹,像极了祖父讲医理时脸上的褶皱。世代悬壶,到我这辈,守着几亩药田和一本翻烂的《本草》,日子清苦却也安稳。山风总带着药香,吹过晾晒的当归和黄芪,也吹动我鬓边的碎发。那日入夏,潮湿的雾气还未散尽,我背着竹篓去后山采夏枯草,露水打湿了裙摆,粘在小腿上凉丝丝的。

林子深处传来异响,不是寻常鸟兽。拨开半人高的蕨类,我看见他时,心脏猛地漏跳一拍。少年倚在断树旁,玄色锦袍被血浸透,黏在苍白的肌肤上,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,混着泥污,看不出原本的颜色。他手里紧攥着半截断剑,指节泛白,睫羽上凝着水汽,明明是副极清俊的模样,眼底却沉得像口古井,盛满了不属于他年纪的疲惫与……警惕。

“你还好吗?”我蹲下身,声音放得极轻,怕惊了这只受伤的幼兽。他猛地抬眼,眸光锐利如刀,却在看清我布衣荆钗的模样后,稍稍松懈了些,随即又因牵扯伤口而蹙紧眉头,闷哼一声。那声音低哑,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药篓里的金疮药是常备的。我撕开他破损的衣袖,伤口狰狞可怖,边缘翻卷着,显然是利器所伤。他没吭声,只是在药粉触到皮肉时,下颌线绷得极紧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“忍忍,”我低声道,“这药有些疼。”他没看我,目光落在远处的山雾里,像是在透过那些白茫,看什么极遥远的东西。

把他带回药庐时,阿婆正在熬药,见我扶着个血人进来,惊得药勺都掉了。“哪来的孩子?”她手忙脚乱地搬来竹榻。我没多问,只说路上捡的,先救了要紧。接下来的日子,药庐里多了个沉默的客人。我每日为他换药、喂药,他多数时候在昏睡,偶尔醒来,也只是望着窗外的竹林发呆。他生得极好,眉骨高挺,鼻梁笔直,即使苍白着脸色,也有种疏离的贵气。只是那双眼睛,太沉了,像藏着千年的冰,偶尔掠过一丝痛楚,快得让人抓不住。

“还没问你叫什么?”某次喂他喝药,我忍不住开口。他垂着眼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,半晌才道:“阿月。”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“阿月……”我重复了一遍,“我叫青灯,青灯药庐的青灯。”他没回应,只是接过空碗,指尖微凉,触到我手背时,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。他似乎也察觉到了,迅速收回手,重新靠回床头,闭上眼。

他伤好得很慢,许是先前亏空太甚。我常给他炖些补气血的汤,他总是安静地喝完。我们之间话很少,大多时候是我在说,说山里的草药,说阿婆新酿的梅子酒,说清晨露水里的蝉鸣。他听着,偶尔会抬眼看看我,那目光很复杂,有探究,有疲惫,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……悲悯?我问过他的家,问过他为何受伤,他总是沉默,唇线抿得极紧,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,让我不忍再问。阿婆说,许是有难言之隐,收留着吧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。

直到半月后的一个傍晚,药庐外传来马蹄声。我出去时,见三个穿着异域服饰的人立在院外,腰间配着弯刀,神情肃穆。他们见到阿月,竟齐齐单膝跪地,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急促地说着什么。阿月扶着门框站着,脸色比平日更白,可眼神却变了,不再是病中的倦怠,而是一种沉敛的威严,像瞬间褪去了伪装的璞玉,露出了锋利的棱角。

他们在角落里说了很久,声音压得很低。我远远看着,只见阿月偶尔点头,指节却攥得泛白。那三人走后,他转身回房,动作快得不像个伤未痊愈的人。我跟进去时,他正在收拾那身染血的旧衣,动作利落,没有一丝留恋。

“你要走了?”我站在门口,心口莫名发紧。他没回头,“嗯”了一声。“他们是……”“我的人。”他打断我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距离感。“那你……”我想问他到底是谁,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。他转过身,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,半边明亮,半边隐在阴影里,那双眼底的忧伤淡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硬的决绝。“青灯,”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,“多谢。”

说完,他便走了,没有回头。马蹄声消失在山路上,药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,只是竹榻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,淡淡的,像雪后松林的味道。我以为这只是一场奇遇,他是过客,我是归人,从此山高水长,再无交集。

可半月后,边关急报传来,西域大月氏王率铁骑挥师中原,一路势如破竹。消息传到镇上时,我正在晒药,听见旁人议论,说那大月氏王年轻狠戾,去年在王庭遇刺,险些丧命,如今养好伤,竟是来复仇的。他们说,刺客是中原派去的死士,藏在他身边多年。

我的心猛地一沉,那个总在深夜蹙眉的少年,那双藏着忧伤的眼睛,还有他离开时决绝的背影……一个荒谬却又清晰的念头击中了我。

战局溃败得比想象中更快。大月氏的骑兵骁勇善战,中原军队节节败退,京城告急。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,药庐里来看病的人也少了,人人自危。直到那日,城门被破的声音远远传来,街上乱作一团。我躲在药庐里,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,停在了门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