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十八回到第二十回(1 / 2)

第十八回假西宾高谈纪府案真孝女快慰两亲灵

这回书接着上回,说的是十三妹听到尹先生一口道出自己仇人纪献唐的名字,心中顿时警铃大作:“我报仇这事,向来无人知晓。就算有人知道,纪献唐那家伙权势滔天,人人避之不及,谁会主动招惹这只老虎,提他名字来问这种不相干的闲事?”

再看尹先生说话,表面上是称赞,话里话外却满是轻视。十三妹越发怀疑,是不是纪献唐不放过她们母女,不知从哪里骗走弹弓,派这人来打探行踪、当说客。正所谓“仇人相见,分外眼明”,她瞬间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,握紧手中刀,就要取这位假先生的性命。

可她哪里知道,这一切都在安老爷的预料之中!邓九公早和安老爷商量好了应对之策,见姑娘举着倭刀,指着安老爷大喝,急忙跨步上前,双臂一横,挡在两人中间:“姑娘,这是干什么?你刚才怎么劝我的?”这时,褚大娘子也快步赶来,一把拉住姑娘:“怎么还动起刀枪来了?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‘纪献儿唐’‘灌馅儿糖’,就算有事,也得把话问清楚啊!就算你现在一刀杀了他,事情就能了结吗?别犯糊涂,快坐下!”说着,硬是把姑娘按回座位。

十三妹这才将刀往身后墙边一靠,可右边桌腿碍事,又拿起来换到左边。邓九公赶忙去安抚尹先生,还让褚一官重新沏茶。

此时,十三妹眼神锐利,再次喝问:“说!”尹先生却不着急回答,坐在那里干笑。姑娘怒道:“有话不说,在笑什么?快讲!”尹先生慢悠悠道:“我笑你到底还是个‘寻常女子’。”邓九公一听就急了:“先生,你这话太过了,怎么又提这个?”

尹先生没理会邓九公,盯着十三妹说道:“你说话前也该想想,你那仇人在朝廷手握多大权力?他自己又是何等人物?他手下十万雄兵,千员甲士,猛将谋士多如繁星。别的不说,单是他帐下那几个参谋,上知天文下知地理,精通兵法谋略;就连他手下那些跑腿的兵卒,个个都有飞檐走壁、虎跃龙腾的本事。他真想打探你的行踪,随便派个人不就行了?何苦用我这个油盐不进的尹其明?这点道理你都想不明白,还胡乱猜疑,岂不可笑?”

十三妹低头一想,确实有几分道理,自己刚才的举动怕是有些莽撞了。但她哪肯轻易认输,决定反将一军:“你若不是纪贼的人,怎么知道他是我的仇家?必须说清楚!”尹先生却不接招:“你先别问我怎么知道的,你就说他到底是不是你的仇家?”

这问题看似简单,可十三妹要是直接答“是”,岂不是认怂了?她眼珠子一转,反问道:“是又怎样?”尹先生道:“如果我说错了,那也不必再谈;既然是他,这仇你早该去报,拖到现在,可惜报晚了。我劝你趁早打消念头。你要是不听,只怕到了那里,别说是取他首级,连根头发都碰不到,白白吃苦罢了。”姑娘冷笑道:“纪贼被你说得这么厉害,是觉得我斗不过他的权势地位?”尹先生摇头:“不是。以姑娘的志气,还怕他什么权势?”姑娘又问:“那是因为他手下猛将谋士太多?”

尹先生还是否定:“也不是。凭姑娘的本事,还怕什么猛将谋士?我劝你别去,不是担心你报不了仇,而是这仇根本用不着你报,早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替你报了。”姑娘不屑道:“做梦!我这冤仇从未对外人说过,就连师傅也是前几天才知道,外人怎么可能知道?世上哪有这样的大英雄?”尹先生笑道:“姑娘莫要小瞧天下人,泰山虽高,还有天山;四海之外,更有渤海。要是我说出来这位英雄,只怕你都要吓一跳!”

十三妹心里犯嘀咕:“真有这种人?我怎么没听说过?且听他说出是谁,有什么证据,再和他理论。”于是说道:“那我倒要听听,这位大英雄到底是谁。”

尹先生神色郑重:“姑娘坐稳了。我说的这位盖世英雄,正是当今圣上。”十三妹嗤笑一声:“荒唐!皇上怎么会知道我的冤仇,还替我一个平民女子报仇?”尹先生道:“这里头的缘故,说来就像一段评书。你先别急,等我慢慢道来,你就知道我不是胡说了。”

此时的十三妹,虽然心里还不服气,可听着尹先生这番话,莫名觉得有几分道理,脸色渐渐缓和,语气也客气起来。她赔着笑说:“先生,那就有劳您仔细讲讲,我们都想听个明白。”

诸位,可别以为安老爷这番话是在骗十三妹。这纪献唐的故事,可不是凭空编造的。只可惜他违背天理人情,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。这背后,还藏着一段奇人奇事,而且都是有根有据的。要说起来,真能写成一段精彩的评书,只是故事的来龙去脉有些曲折。大家先别着急想知道十三妹的结局,且听我先讲讲纪献唐的故事,到时候,十三妹的身世、经历,自然就清楚了。

话说这经略七省、挂九头狮子铁印的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,是汉军旗人。他的祖父纪延寿,在朝廷任侍郎,外放做过巡抚。后来因为纪献唐屡立战功,朝廷加封他为尚书,追赠太傅,世人称他纪太傅。纪太傅有两个儿子,老大叫纪望唐,老二就是纪献唐。纪献唐也有两个儿子,一个叫纪成武,一个叫纪多文。

纪望唐从小谨遵父训,安分守己,一心读书。可纪献唐出生那晚就不寻常。当时院子里突然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,树木被连根拔起,门窗都被吹得摇摇晃晃。风过后,纪献唐的母亲正要生产,恍惚间看见一只吊睛白额黑虎冲进房间,吓得不轻。就在这时,纪献唐呱呱坠地。接生婆抱起来一看,这孩子哭声洪亮,相貌也十分魁梧。

等纪献唐五六岁开始读书识字,聪明劲儿就显露出来了,只是生性顽劣,不服管教。调皮起来,普通人的劝告根本不听,有时候连父兄的教训都不当回事。七岁那年,纪太傅送他去私塾和哥哥一起读书。教书先生是位老学究,见他看书一目十行,过目不忘,十一二岁就把经书读完了,十分聪慧,便让他跟着哥哥一起听讲。

可纪献唐虽然聪明,性子却浮躁。刚懂点知识,就喜欢反驳先生,常常问得先生哑口无言。有一天,先生讲解《中庸》,开篇就是“天命之谓性”这一章。先生对着这没头没脑的十五个字,正发愁从哪里讲起,只好先看了看注解,照着讲了半天,才勉强讲完。纪献唐立刻发问:“先生说‘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’,这个我懂。可后面‘于是人物之生,因各得其所赋之理,以为五常健顺之德’,难道动物也懂得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吗?”先生瞪大了眼睛,反驳道:“动物怎么不懂?小羊跪着吃奶、乌鸦反哺,这不是仁吗?獬豸能辨别邪恶、黄莺寻求伴侣,这不是义吗?水獭捕鱼后陈列如祭祀、大雁飞行排成行列,这不是礼吗?狐狸听冰面判断虚实、喜鹊筑巢精巧,这不是智吗?狗能守夜、鸡会报晓,这不是信吗?怎么能说动物不懂五常!”

先生这番讲解其实受朱熹注释的误导,显得牵强附会。纪献唐立刻反驳:“照先生这么说,下文‘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’,一直说到‘则谓之教,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’,难道禽兽也懂得礼乐制度、刑法政令?”这一问,直接把先生问得急红了脸。

先生涨红着脸嚷道:“我是照着注释讲的,你别胡搅蛮缠!人是万物之灵,但人和万物本质相通,哪有什么分别?”纪献唐听罢,放声大笑:“这么说,先生你也是人。我要是不叫你‘人’,喊你‘老物儿’,你答应吗?”

这话彻底激怒了先生,他气得浑身发抖,大声呵斥:“岂有此理!把人比作畜生,太放肆了!我要打你!”说着抄起桌上的界尺,就要拉纪献唐的手。没想到纪献唐眼疾手快,一把夺过界尺扔在地上,嚣张地说:“你敢打二爷?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!像你这样的先生,满大街都能雇到。你打不了我,我先教你吃我一脚!”话音未落,他抬腿就朝先生的腿弯踹去,直接把先生踹得仰面朝天,倒在地上。

纪望唐见状,慌忙跑过去扶起先生,同时喝止弟弟:“不得无礼!”可纪献唐哪里肯听,还在那里顶撞先生。先生又气又恼,喊道:“反了反了!我要辞馆走人!”

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,纪太傅送客出来听见动静。送走客人后,他连忙走进书房。问清缘由,纪太傅又是赔礼道歉,又是狠狠责骂儿子,还央求先生:“还请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,继续教导犬子。”

先生却连连摆手:“大人,我们主宾相处多年,君子绝交也不该恶语相向,我不愿闹得太难看。既然您苦苦挽留,那我就只教大公子,二公子您还是另请高明吧。要是再让他待在这儿,我恐怕只能连官服都来不及脱就逃走了!”

纪太傅无奈,只好让纪望唐继续跟着这位先生读书,打算给纪献唐另找老师,让兄弟俩分开学习。但给孩子找老师哪有那么容易,加上纪太傅每天忙着上朝、处理公务,家里的太夫人又不便过问外面的事。这段时间,脱离管束的纪献唐就像脱缰的野马,越发淘气得没边儿。

纪府是大家族,单是家里的仆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。纪献唐把这些孩子聚在一起,不是练拳舞棒,就是模拟打仗。那时候,旗人家里大多养着家将,不同于普通雇工,这些家将个个身怀绝技,摔跤、打拳、骑马射箭、舞刀弄枪、翻墙爬绳样样精通。纪府的家将里有个武术教师,见纪献唐对武艺感兴趣,便悉心指点。纪献唐学得越发起劲,还置办了许多刀枪棍棒,带着孩子们每天操练。

他用砖瓦堆成五花阵、八卦阵,教孩子们讲究阵图里的休、生、伤、杜、景、死、惊、开八门,还有五行相生、八卦交错的变化,以及如何明处增兵、暗处减员,怎样利用天时地利攻击敌人弱点。孩子们在阵中来回穿梭演练,倒也像模像样。纪献唐则搬来桌子椅子,坐在高处,腰悬宝剑,手拿令旗指挥调度。谁要是走错了,不是挨棍子打,就是被刀背敲,吓得孩子们对他又怕又服,没一个不听他使唤。

除了喜欢习武,纪献唐还痴迷于马,但他爱马的方式很特别。别人相马看皮毛、骨骼、性情,他只看重马的本事。纪太傅家里养的十来匹好马,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,他派人天天去马市挑马。他相马的方法也与众不同,先不骑不试,只把一个铜钱扔到马肚子底下,自己钻到马肚子下面去捡钱。要是马见了他不惊慌、不躁动,他才开口问价。

一连看了许多名马,这些马不是见到他就又踢又咬、四处躲闪,就是吓得浑身发抖,甚至失禁撒尿。直到有一天,他出门时偶然看到一匹拉盐车的铁青马。这马浑身卷毛,眼圈发白,鼻梁也是白色的,身上被磨得又脏又烂。纪献唐忍不住感叹:“可惜了这么一匹好马,竟埋没在这尘世中!”也不管车夫愿不愿意,直接掏出一百金强行买下。

说来也怪,这匹马任凭纪献唐怎么抚摸摆弄,都一动不动。此后,纪献唐每天亲自照料,刷洗、喂养。短短两三个月,这匹不起眼的马就变得神采骏逸。这匹马后来也确实帮纪献唐立下不少军功,当然,这都是后话了。

话说纪太傅好不容易给纪献唐请来一位先生,还专门收拾出一间书房。可没想到,这位先生不到一个月就辞馆走了。后来接连换了十位先生,竟被纪献唐打跑了九个,剩下那一个跑得快,才侥幸没挨打。从此,前三门外那些找教书差事的人,一听说纪府招人,都躲得远远的。

纪太傅正为此事烦恼,这天退朝回府,轿子刚到门口,就看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。这人戴着雨缨凉帽,帽顶的金饰满是泥锈;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袍,套着一件磨破边的天青羽纱马褂;脚上蹬着一双破靴子。他身旁还放着一个竹箱、一卷小铺盖和一个包袱。

这人一见太傅的轿子,立马弯腰行礼。轿夫见有人拜见,赶紧停下轿子。纪太傅当时在工部任侍郎,以为这人是来送工程材料的小官员,便吩咐道:“你要是解送公事的,我家不处理这些,有文书直接投到衙门去。”

那人连忙说道:“晚生是个秀才,不是解差。久仰大人清名,特来拜见。如果大人不嫌弃,愿意给令郎教书,那便是晚生的荣幸。”纪太傅向来敬重读书人,一听是秀才,立刻让人落轿,还吩咐仆人收好对方的行李,亲自把人迎进书房,奉茶招待。

宾主落座后,纪太傅问道:“先生从哪里来?有何见教?”秀才答道:“晚生姓顾名綮,别号肯堂,浙江绍兴会稽人。一直漂泊江湖,无意科举。 recently 到京城,听说大人府上二公子要请老师。我请人推荐,可朋友们都说这差事不好做。所以我斗胆自荐。若大人信得过我,我自当尽心竭力,保证不误人子弟。”

纪太傅正愁找不到老师,又见这人虽然衣着寒酸,但谈吐不凡,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认可,便说:“先生这样毛遂自荐,实在洒脱不凡。只是我这小儿子虽然有些天资,但顽劣得难以形容。先生要是肯教导他,那真是太好了。请问先生住在哪里?我明天一定登门拜访,选个好日子下聘礼相请。”

顾肯堂摆摆手:“天下没有不能教育的人,只怕为师者没有育人的本事,还把教书当成赚钱的营生,那自然教不出好徒弟。既然大人瞧得起我,不出三五年,我一定把公子培养成才。只是以后书房的事,还请大人不要过问。至于聘礼、饮食,都不必讲究。今天就是吉日,您派个小厮把我的行李搬进来,就可以开课了,何必劳您亲自拜访!”

纪太傅大喜过望,一边吩咐仆人打扫书房、安置行李、准备酒菜和拜师礼,一边穿着官服陪顾先生到书房,还立刻叫纪献唐换好衣服出来拜见老师。等酒席摆好,纪太傅先敬了一杯酒,然后让儿子递上拜师礼。顾先生不卑不亢,只受了半礼,便说:“大人请回吧,我好和公子聊聊。”纪太傅又作揖道:“以后的事全仰仗先生,我绝不干涉。”说完便告辞离开。

纪献唐对突然冒出来的这位先生满心疑惑,又见他一副傲慢寒酸的样子,更是厌恶。刚才在父亲面前,他还勉强守着规矩,等父亲一走,陪着先生吃完饭,就不客气地问:“先生,你知道之前那几个先生是怎么离开的吗?”顾肯堂平静地说:“听说都是被公子打跑的。”纪献唐冷笑:“算你明白!难道你就不怕挨打?”

顾肯堂胸有成竹:“我料定公子不会打我。之前那些先生大概都是书呆子,依我看,他们讨打的原因,不过是为了功课。以后公子愿意来书房,我就陪你读书写字;不愿意来,我正好睡个好觉,你又何必打我?”纪献唐挑眉:“没想到你还挺识趣!”说完,带着几个小厮扬长而去。

从那以后,纪献唐虽然不像以前那样胡闹,但一个月里也就来书房十天八天,而且就算来了,在书房也待不了多久。

这天是月中十五六,天气晴朗,夜晚月色格外明亮。纪献唐带着一群家丁,在箭道的空地上牵来一匹骟马,让手下的小厮们表演马术。有的小厮从远处飞奔而来,纵身一跃就从马背上跳过;有的踩着马镫,像纺车一样转圈跳过;还有的双手扶着马鞍,竖起身子翻身而过。纪献唐看得哈哈大笑,兴致勃勃。

纪献唐正玩得尽兴,一阵风送来悠扬的琵琶声,曲调圆润清脆,弹得极有韵味。他好奇地问:“谁在听曲子?”一个小厮撒腿跑去查看,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:“没人听曲,是新来的顾师爷一个人在屋里弹琵琶呢。”

纪献唐来了兴致:“没想到他还会弹琵琶?走,去瞧瞧!”话音刚落,他带着众人一窝蜂地朝书房跑去。

顾肯堂见纪献唐进来,赶忙放下琵琶起身让座。纪献唐迫不及待地说:“先生,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,别停,接着弹给我听!”顾肯堂重新调弦,指尖拨动,琵琶声时而如金戈铁马,气势磅礴;时而似流水落花,婉转悠扬。纪献唐听得手舞足蹈,兴奋地问:“先生,我能学会吗?”

顾肯堂肯定地说:“只要肯学,没有学不会的!”接着,他详细讲解起来,从如何拨弦、按品,到工、尺、上、乙等九个字如何对应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五音,再到五音与六吕、六律的关系;还教他琵琶的指法,像推手为琵、合手为琶,以及挑、弄、勾、拨等技巧。在顾肯堂的指导下,纪献唐眼、耳、手、口全都调动起来,一刻也没闲着。

不到半个月,《出塞》《卸甲》《浔阳夜月》,还有两音板儿、两音串儿等各类曲目,纪献唐都能跟着曲谱演奏,手法娴熟。可刚学会,他就厌倦了,又追问先生还会哪些技艺。顾肯堂便将丝弦、竹管、羯鼓、方响等各种乐器,一样一样教给他。纪献唐天资聪颖,学起来触类旁通,进步神速。从围棋、象棋,到五木、双陆、弹棋,再到作画、宾戏、勾股、占验,甚至连镌印章、调印色,只要他想学,顾肯堂就倾囊相授,而他也一学就会,会了就精,只是精通之后又会很快厌倦。不过,靠着这份热情,他竟然大半年都没踏出书房半步。

一天,师生二人在庭院里闲站着,望着天边一弯新月。纪献唐又觉得无聊了:“这阵子闷坏了,先生快再找点新鲜玩意儿解闷!”顾肯堂笑着说:“我那点解闷的本事都被你学去了,还能上哪找新花样?不如我们‘教学相长’,公子要是有拿手的本领,也指点我一两件,一起玩着解闷。”纪献唐不以为然:“我的本事可不像这些小玩意儿,长枪大戟、驰骋沙场的本领,先生你学不来!”顾肯堂故意激他:“这些事我虽然不会,但也一直想学。公子何不展示一番,说不定我看了也能领会一二。”纪献唐来了精神:“先生想学,那更有意思!不过今天太晚了,枪棒无眼,伤到先生不好,明天再给你看!”顾肯堂笑着反驳:“天色晚算什么?难道以后公子做了大将军,遇到敌人压境,也说‘今天太晚,不方便交战’?”

这番话彻底勾起了纪献唐的好胜心,他拉着先生来到箭道,让家丁搬来兵器。借着月光,他先打了一套拳,又耍了一阵杆子,还和家丁们比试,众人都不是他的对手。纪献唐得意洋洋地向顾肯堂炫耀自己的本领。

顾肯堂见状,说道:“我也来跟公子过过招,学几招拳法。我是外行,公子可别笑话!”纪献唐看着顾肯堂弓着背、摇摇晃晃的样子,差点笑出声。但对方执意要学,他便站好位置,先摆出架势,随后猛地一脚跺地,转身出拳:“看招!”

可等他转过身,顾先生却不见了踪影。只感觉有个东西贴在辫子顶上,左躲右闪都摆脱不掉;刚一转身,那东西又跟着转过来。折腾了好一会儿,他才发现是顾先生跟在身后,手掌死死贴在他脑后,怎么都甩不开。纪献唐又急又恼,想反手出拳,却根本够不着;抬腿踹去,顾先生轻轻一托他的脚跟,笑道:“公子,我一送,你可要摔倒了!拳法不是这么打的,不如试试比杆子?”

换作别人,此刻早就知难而退了,纪献唐却不肯认输。他抄起惯用的两丈二长白蜡杆,舞得虎虎生风,喊道:“来!来!来!”顾先生也挑了一根短杆,在杆梢点地,说道:“先别急,咱俩单打独斗没意思,不如让你的管家们也一起,热闹些!”

纪献唐听了,挑了四个擅长使杆的家丁,五人齐声呐喊,同时向顾先生攻去。顾先生不慌不忙,手中杆子一抖,划出一个大圆圈,轻松将四个家丁的杆子磕飞,家丁们捂着虎口,疼得直叫。纪献唐见状,后撤一步,拧动杆子朝顾先生肩头挑去。顾先生不硬接,只是身形一闪,纪献唐的杆子便从他背上空划过去。趁着这个空隙,顾先生跨步上前,用杆子一扫,纪献唐立足不稳,“扑通”一声摔倒在地。顾先生赶忙丢杆,将他扶起:“太莽撞了!太莽撞了!”

纪献唐一个翻身爬起来,满脸佩服:“先生,这才是真本事!我以前简直是瞎闹!您一定要把本事都教给我!”

顾先生拍了拍他:“这里不是细谈的地方,回书房再说。”一进书房,纪献唐就急不可耐地拉着顾先生追问。

顾先生神色严肃起来:“先别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。你可听过西楚霸王说‘一人敌不足学,请学万人敌’?”纪献唐疑惑道:“那‘万人敌’哪有那么容易学?”顾先生认真地说:“想学‘万人敌’,其实并不难,关键只有一条路——读书。”纪献唐皱起眉头:“书我没少读,但那些都是纸上谈兵,怎么能成大事?”顾先生正色道:“公子此言差矣!圣贤之道,怎能说是空谈?脱离了圣贤之道,如何成为伟人?成不了伟人,又怎能成就大业?从古至今,人才难得,公子生在名门望族,天资过人,只要专心读书,我自信能助你一臂之力。将来入朝为官、建功立业,封侯拜相都不在话下,何必执着于这些江湖技艺?公子,千万不要误入歧途!”

纪献唐本就不是普通人,经顾先生这番点拨,第二天便静下心来,埋头苦读。第二年乡试,他一举考中举人;紧接着,在会试中又高中进士,此后一路升迁,做到了内阁学士。朝廷见他精明能干,委以重任,让他出任四川巡抚。纪献唐深知自己能有今天,全靠顾先生教导,便想请他一同赴任。

顾先生对此不置可否。纪献唐向皇帝辞行后,约定第二天中午出发。可第二天早上,他刚起来,家丁就递来一张便条和一本书,说:“顾师爷五更天坐小车走了,说先走一步,在前面等您,还留下这两样东西。”

纪献唐十分诧异,接过便条一看,上面写着“留别大将军钧启”,心里犯嘀咕:“顾先生不至于这么糊涂,我刚做巡抚,怎么就叫我大将军了?”再看那本书,封得严严实实,只贴了个空白红签,没写一个字。他赶忙拆开信,只见上面写道:

友生顾綮留书拜上大将军贤友麾下:

我与你相聚十年,自认为能引导你走向成功,如今你已成为一方大员。此去统领十万大军,镇守西南,建功立业、封爵拜相、名垂青史,这些都不必担忧。我所忧虑的,是你天资过高,欲望也重,才华有余但学问却不足以涵养心性。希望你时刻警醒自己,进要做个纯粹的忠臣,退要做个孝顺的儿子。二十年后,你将面临难关,届时一定要及早急流勇退,将对国家的忠诚转化为对父母的孝道。若有危急,我会在天台、雁荡山等地方等你。切记!切记!我本是闲云野鹤般的性子,不想随军赴任。当初潇洒地来,如今也潇洒地走。我们的相遇并非偶然,望你多加留意。另有一本秘籍,需从无字之处领悟其中深意,切莫当作空话。

顾綮拜手

纪献唐看完信,沉默良久,心中满是敬畏,他知道这位顾先生深不可测。料想派人追赶也无济于事,他连那本秘籍都没敢在人前打开,悄悄收了起来。到了出发的吉时,他拜别宗祠和父母,前往四川赴任。此后,靠着顾先生留下的书,纪献唐征战四方,征讨西藏、平定桌子山、安定青海,立下赫赫战功,一路被封为一品公爵。他的祖父也被追赠太傅,两个儿子获封爵位。朝廷还赏赐他宝石顶、三眼花翎、四团龙褂等诸多殊荣,特命他经略七省,挂上九头狮子印,人称“秃头无字大将军”。

各位看官,一个臣子能荣耀至此,本应尽心报国、报答皇恩,再不济也该听顾肯堂先生那番苦口婆心的劝诫,及时急流勇退。可谁能想到,纪献唐倚仗着自己功高权重,早把顾先生的话当作了耳旁风!随着权力膨胀,他那固执乖戾的性子也愈发放纵,再加上次子纪多文在一旁助纣为虐,父子俩贪污腐败、忌贤妒能、残忍暴虐,干下的坏事数都数不清。被他们屈害死的官民,足有六七千人之多;落入他们私囊的赃款,更是高达三四百万两。此外,他们还私自贩卖盐茶、木材,谋取暴利。

人一旦贪欲滋生,天理便会逐渐消亡。纪献唐不知不觉间,就把自己推向了绝路:出入衙门,非要走专供皇家使用的黄土道;查验武官,竟冒用皇帝专用的绿头牌;总督、巡抚见了他,都得跪着迎接、跪着送行;他的家仆下人,也都被滥入举荐文书,一路做到副将、参将、道员、知府等官职。到了后来,他甚至胆大包天,私藏铅弹火药,编造妖言谶语,妄图谋反。

他哪里想得到,大清国运昌盛,当朝皇帝英明神武!朝廷早就看透了他的狼子野心,派亲信大臣暗中防范、调查。很快,朝廷内外的官员纷纷上奏,联名参劾他犯下九十二条重罪。皇帝龙颜大怒,当即下令革去他的官职,押解进京,交由三法司议罪。三法司提议,按大逆不道之罪将他斩首,并诛灭全族。好在皇帝开恩,念及他曾立下一些战功,法外施仁,赐他自尽。他的父亲纪延寿、兄长纪望唐被革职免罪;十五岁以上的男性族人,免死充军;女眷们也免去了给功臣为奴的惩罚。唯独那个助纣为虐的次子纪多文,被当场斩首。据说纪献唐被赐死的那个夜晚,狱卒们都看见狱庭中刮起一阵旋风,卷着一团如猛虎般大小的黑气,直冲向天空。这便是纪大将军跌宕起伏、最终覆灭的一生。

话说纪献唐担任七省经略使的时候,十三妹的父亲正是他手下的中军副将。纪献唐听说这位中军副将的女儿武艺高强、才智出众,恰好当时他的次子纪多文正想续娶填房。换作别人,一个小小的中军副将,能有这么位位高权重的上司主动提亲,肯定求之不得。可这位副将出身名门,世代忠良,是个有见识、重气节的汉子。起初,他还客客气气地以官职、门第、年龄不相称为由婉言推辞。后来,纪献唐为了拉拢他,先是保举他升任总兵,又请出当地的总督、巡抚等人出面说媒,强行撮合婚事。这一下,彻底激怒了副将,他效仿三国时东吴孙权拒绝联姻的典故,义正言辞地说道:“我的女儿是虎女,怎能嫁给犬子?我头可断,这门亲事休要再提!”

这话传到纪献唐耳朵里,他恼羞成怒,借着一桩公事,参奏副将“刚愎自用,贻误军情”。在纪献唐的权势威压下,参奏一个官员就像碾死一只臭虫般容易,根本没人敢站出来为副将辩解。可怜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,立刻被革职查办,关进大牢。没过几天,就因心中郁结难平,含冤而死。这一变故,让十三妹家破人亡,还背上了一段难以言说、无法昭雪的奇冤。

十三妹本就孝顺重义、胸怀大志,哪里能咽下这口气?只是家中还有老母亲需要赡养,她只能暂时忍耐。这仇恨在心中越积越深,一天比一天更难以消解。如今母亲不幸离世,她寻思着,一个孤身女子住在这荒山野岭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,不如趁早去报了这血海深仇,也算了却此生心愿。这就是她心急如焚,顾不上守灵尽孝,执意要去报仇的缘由。

只是她住在这偏僻山村里,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。邓九公偶尔听到些传言,也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,更何况他只听十三妹说报仇,却根本不知道仇人是谁,更没想到竟是纪献唐。直到安老爷来到褚家庄,通过一番详细交谈,才揭开了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。

各位,看看这桩公案,纪献唐行事完全背离天理人情,最终身败名裂,实在不足为道。倒是十三妹的父亲,在纪献唐权势滔天的时候,就看出纪家不会有好下场,宁可自己身败名裂,也不愿辱没门楣、耽误女儿终身,这份见识与气节,当真是人中豪杰!也正因如此,他才养育出十三妹这样一位巾帼英雄。

闲话少叙,言归正传。当时,尹先生就像讲评书一样,把纪献唐从出生到覆灭的故事,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。只是顾及十三妹的面子,关于纪献唐替儿子求婚的事情,一个字都没提。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虽然前一天大致听过,但直到现在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。那些村里的婆姨姑娘们,只当听了一场热闹的街坊闲话。

一开始,十三妹听尹先生说皇帝已经替她报了仇,还以为他是江湖骗子,在说大话骗人。可听他讲得头头是道,有根有据,又由不得她不信。只是尹先生没提到纪家求婚的事,她忍不住追问:“话虽如此,可你怎么证明这就是在替我家报仇?”尹先生反问道:“姑娘,你这么聪明的人,怎么一时糊涂了?你家这桩冤案,就在参奏纪献唐的九十二条罪状里,这难道不算报仇了?”十三妹还是将信将疑:“先生,你说的是真的?”尹先生郑重其事地说:“圣谕明明白白,岂会有假!”

十三妹又说:“不是我不信,只是这话关系重大,你可不能说一句假话。”尹先生诚恳地说:“且不说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,从不说谎;就算我想说谎,姑娘你想想,你报你的仇,跟我有什么关系,我何苦来拦你?再说,这等血海深仇,谁没有父母,这种事怎么能骗人?你要是不信,我身边正好带着一份圣上谕旨的抄本,你不妨看看。只是不知姑娘识不识字?”邓九公在一旁接话:“岂止识字,姑娘学问可深着呢!”尹先生听了,从靴筒里掏出一张抄好的上谕,递给邓九公,再由邓九公转交给十三妹。

十三妹接过上谕,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,随后把纸撂在桌上。她原本苍白冰冷的脸上,渐渐泛起红晕,双手扶着膝盖,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灵柩,许久许久,一句话也不说。

各位,您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吗?十三妹虽然出身将门,从小喜欢舞刀弄剑,行事洒脱不羁,但这并非她的本性。只是因为她这一生遭遇坎坷,流离失所,满心的苦楚,才让她变成了如今这副隐居山野、不问世事的模样。如今大仇得报,要说句玩笑话,就像叫花子丢了耍戏的猴子,没了奔头;往正经了说,就应了赵州和尚那句“大事已完,如丧考妣”的禅语。这句话乍一听让人摸不着头脑,但您仔细想想,一个人不管是做文官做到入阁拜相,做武官做到凯旋而归,还是才子高中、佳人新婚,这些本都是人生得意之事,可真到了那一步,不知为何,总会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慨。又好比饮酒作乐、看戏游玩,本是天下最畅快的事,可等到曲终人散,对着空荡荡的灯火楼台,静下心来一想,就会莫名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伤感。此刻十三妹的心情,正是如此。

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见她这样,还以为她自从母亲去世后,一直强忍着泪水,如今得知大仇得报,肯定会痛哭一场,正准备上前劝慰。却见她闷坐了半晌,突然长叹一声:“原来如此!”接着整理好衣襟,朝着天空深深地行了一礼,说道:“谢天谢地!原来那贼父子也有今天!”说完,她又转身向尹先生行礼致谢:“先生,多亏你说明原委,不然我就要白跑一趟了。我倒不怕路途遥远、风餐露宿,只是我满心欢喜地去报仇,要是最后没报成,岂不成了笑话?”随后,她又向邓九公行礼:“师傅,这三年来多亏你帮我操持家事,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,日后定当报答!”

邓九公刚要开口:“姑娘,你这话说的……”却见十三妹根本没听他说话,径直退回到座位上,冷笑一声,望着天空喊道:“父亲!母亲!你们听见了吗?纪贼父子已经被朝廷正法了!果然是‘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’!只是女儿不孝,没能好好侍奉你们一天。自从我懂事起,就遇上这桩倒霉事,害得父亲含冤而死,母亲跟着受苦。我早想一死了之,可家中无兄无弟,没人照顾母亲。如今母亲寿终正寝,父亲大仇得报,我的心事已了。我看着你们在九泉之下,终于能不再受苦,自由自在。二老慢行,等女儿这就来陪你们!”说着,她左手往后一探,握住了那把雁翎刀,便要往脖子上抹去,打算用自己年轻的生命,为这段恩怨画上句号。这正是:为保清白之身,不惜以命相搏。欲知十三妹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九回恩怨了了慷慨捐生变幻重重从容救死

且说这回书,咱们先从十三妹讲起。她听闻仇人已死,毕生大事已然了结,眼下孑然一身,再无牵挂,当即伸手去够那把雁翎宝刀,打算横刀自刎,以绝此生,让这副如花似玉的容颜,就此香消玉殒。

慢着!倘若她真的就此殒命,对她而言或许是一了百了,可别忘了,这《儿女英雄传》才讲到第十九回,让说书的往后该如何接着讲?好在天无绝人之路,她一回手去抓刀时,捞了两下,竟如水中捞月,扑了个空。她赶忙回头查看,那把刀早已不翼而飞,不由惊道:“啊?我的刀哪去了?”

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:“问那刀啊?我方才看你闹得凶,怕伤到尹先生,就给拿开了!”十三妹急道:“嗨!你怎么这么误事,快把刀给我拿来!”褚大娘子道:“我让你姐夫派人送回咱们庄子了,上哪‘快快’给你拿去?你这会儿要刀做什么?”十三妹道:“我要去陪爹娘!”

褚大娘子一听就急了:“说什么胡话!哪有爹娘死了,儿女跟着去的?平白无故的,让人瞧见像什么样子?难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成?姑娘,你这不是犯糊涂吗?”邓九公也在一旁大声劝阻:“姑娘,这是说的什么话!咱们当初急着报仇,是咽不下那口气。如今仇报了,正该好好高兴,等办完老太太的事,就该享享清福了,怎么反倒想不开了?”褚一官也在旁边好言相劝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可十三妹根本听不进去,一门心思逼着褚大娘子还她刀。

褚大娘子坚决不肯:“那你可说错了!今儿你恼我没关系,但哪有我把刀递给你,让你寻死的道理?”十三妹赌气说道:“我要死,也不一定非得用那把刀!”

诸位,圣人说“杀身成仁”,孟子讲“舍生取义”,您瞧这“成”字、“取”字,分量何其重!史书上记载的忠臣烈士,乃至普通百姓,虽然境遇不同,但大多是到了万不得已才选择赴死。而这万不得已之中,又有分别,正所谓“慷慨捐生易,从容就死难”。就说十三妹,倘若她方才一伸手就拿到刀,往脖子上一横,早就“一旦无常万事休”了,任谁再说什么都没用。可她鼓足勇气、横下心要寻死,偏生一伸手没拿到刀,这口气一泄,劲头一松,心里便开始动摇。再加上邓、褚翁婿父女三人在旁边七嘴八舌,说的话又没一句说到她心坎上,反而让她越发烦躁。此时她心里直后悔,不该当着众人面做出这举动,徒增许多麻烦,只好一声不吭,呆坐在那里发怔。

这时,邓九公见劝不动十三妹,转头想让尹先生帮忙,却见他又在那拈着胡子笑,便说道:“喂,先生!都是你这番话惹的祸,也帮着劝劝啊!怎么还在一旁袖手旁观,笑眯眯的?难不成又要说人家是‘寻常女子’?”邓九公这话,实则是想引出安老爷的下文。

只听安老爷说道:“九公,我这会儿不单笑这姑娘是寻常女子,更笑你这糊涂老头儿!”邓九公一愣:“我怎么糊涂了?”安老爷道:“你和这姑娘有师徒情分,又年事已高,她但凡有考虑不周的地方,自然该由你指引。可你看,之前她要去报那本不必报的仇,你不拦;如今她要走这万不得已的绝路,你又不许。你也不替姑娘想想,她虽然大仇得报,但可怜无父无母,没有兄弟姐妹,连个贴心的仆妇丫鬟都不在身边。孤身一人在这荒山野岭,举目无亲,抬头不见属于自己的一片天,低头寻不到立足的一方土,真正是‘一身伴影,四海无家’。即便她再有本事,说到底也是个姑娘家。虽说眼下有你和大娘子照应,但将来她该何去何从?我倒要问问,你不让她走这条路,那她还能走哪条路?”邓九公急得嚷道:“我的爷!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?你这话我实在听不懂!”

暂且按下邓九公这边不表。再说十三妹,本以为邓九公拉尹先生劝她,又要听一堆啰嗦话,正暗自抱怨。可听了尹先生这番话,每一个字都像重锤,狠狠砸在她的心坎上,还一语双关,直指她内心深处。她忍不住长叹一声:“到底是读书人,话说得明白!你们听听,我说的难道不对?”

邓九公刚要开口,尹先生又道:“虽说有道理,却也差了一步,可惜啊,还是太早了。”十三妹本就生性好强,容不得别人反驳,听了这话,立刻把要刀寻死的事抛到一边,非要和尹先生辩个明白:“方才你说我报仇可惜迟了,是我当时不知情;如今我要为母殉身,你怎么又说可惜早了?那请问,要到什么时候才不算早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