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十八回到第二十回(2 / 2)

尹先生道:“哎呀,姑娘!明白人不用多说,这还用问?你如今父仇虽报,母亲也已离世,但你父亲的灵柩,你忍心就丢在那破庙,不入土为安?你母亲的灵柩,你就忍心埋在这荒山,不与父亲合葬?父母生儿育女,都盼着子女有出息、能尽孝。他们二老在天之灵,满心满眼都盼着你。你若真是个寻常女子,我也懒得白费口舌;可你既然是智勇双全的巾帼英雄,想当初纪献唐权势滔天,你都有胆量智谋,派人送父亲骸骨回乡,和母亲一起避难求生。如今那恶贼已倒台,你又年长了两岁,反倒不顾眼前大义,学起那些没见识之人,做这等糊涂事,可不是可惜太早了?姑娘,你的智谋、仁义、勇气都哪去了?”

这位安老爷真是会说话,一番话先压下十三妹的盛气,又勾起她的雄心。十三妹听了,不自觉地挺直脖子,眼珠一转,心道:“这话没错,不能让这先生看轻了我。确实该先把母亲送回故乡,再做打算。”可转念一想,又犯了难:“话虽如此,可这次护送灵柩回京,和当初陪母亲逃难完全不同。就算我有一身本领,这一路上日夜兼程、渡河过桥,哪是我一个人能照料周全的?以前有母亲在,天大的事她都说‘交给我’,我也能安心依靠她。可如今我能依靠谁?眼下能求助的,只有邓、褚两家三人。邓九公年近九十,总不能指望他跟着我吃苦受累吧?他不去,他女儿自然要留在身边尽孝,难道我要和褚一官同行?就算他们一家都肯仗义相助,可到了老家,祖坟也没地方下葬了。这找墓地、修坟茔、安葬立碑,哪是容易的事?就算当年护送父亲灵柩的两个家人还在,我一个姑娘家带着他们,又能办成什么?何况如今身无分文,从何着手?”她左思右想,千头万绪涌上心头,一时之间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可她偏偏好胜心强,不愿在人前示弱,反倒大大咧咧地说道:“先生,这叫‘彼一时,此一时’。你说得倒轻巧,哪有那么容易!”

其实,十三妹内心的纠结与为难,早就被这位假尹先生看透了。他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这有什么难的!天下的事,怕就怕没有银钱,俗话说‘一文钱难倒英雄汉’;有了钱,又怕找不到帮手,正所谓‘牡丹花好,终须绿叶扶持’。眼下,且不说邓老爷子和褚大娘子,肯定愿意助你一臂之力,就连我的东家安学海父子,也受了你天大的恩情。他们现在辞官不做,就是为了找到你,报答这份恩情。只是因为要护送家眷同行,又不知道你的确切住址,没办法在此久等,这才派我尹其明先来寻访。如今既然见到了你,又碰上老太太的事,我这就去给他们报信,安学海必定亲自前来。到时候,把护送灵柩、安葬双亲的事交给他,不就妥了?”

十三妹听了,赶忙摆手拒绝:“先生,快别说了。我在黑风岗能仁古刹做的那些事,不过是看不惯骡夫、和尚欺负人,一时义愤填膺,想出一口气,和安家父子没什么关系。我向来施恩不图回报,怎么能把这种事托付给别人?况且,料理父母的后事,这种大事,怎么能依赖他人呢?”

十三妹这话,正好被假尹先生抓住了话头。他微微一笑,说道:“姑娘,我看你这辈子的毛病,就出在这句话上。你说施恩不望报,说白了,不过是只许别人求你,你却不愿求别人。而你这毛病的根源,又在于太过聪明好胜。天底下那些聪明好胜的人,大多觉得圣贤之道平淡无奇,非要另辟蹊径,结果变得怪僻;觉得世间常理太过寻常,偏要独树一帜,最后误入歧途。其实仔细想想,就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也没有不靠别人就能成就一番事业的,更何况你只是个姑娘家,怎么能把‘不求人’挂在嘴边?你看这世上,除了父子、兄弟、夫妻之间谈不上‘求’,乡里乡亲之间如果不求人,哪来的朋友情谊?朝堂之上如果不求人,又哪来的君臣大义?再说了,就算是天不求人,谁来观测寒暑变化?天地岂不成了混沌一片?地不求人,谁来勘察山川地理?大地岂不成了洪荒世界?施恩不图回报,固然是高尚的品德,但你只能约束自己不图回报,总不能不让别人感恩吧。这世间因果循环,本就是上天给众生搭建的修行道场。姑娘,你要是非得把自己困在‘不求人’的路上,不许别人靠近,这英雄的名号,岂不是理解错了?你仔细想想。”

可怜这十三妹,虽说长到十九岁,但从懂事起就遭遇横祸,家破人亡,逃到这偏僻的山村里,哪里听过这样一番深刻的道理?好在她天资聪慧,一点就通。听了这番话,心里暗暗对这位先生生出敬佩之情,之前的倔强和傲气也消散了大半,终于说出了心里话:“先生,我拒绝,不只是因为这个。我和你家东主安官长素不相识,哪里知道他的为人和见识?人家好好地带着家眷赶路,我怎么能拉着人家和我这个不祥之人同行?就算他念着我之前救他的情分,不好推辞,但一路上路途遥远,万一相处得不融洽,他是官长,我孤苦无依,带着母亲的灵柩,进退两难,那可怎么办?先生,你又怎么能保证,你家东主父子也能像你一样,真心实意地帮我?”话说到这份上,十三妹心底的担忧和顾虑,算是全倒了出来。

邓九公在一旁听得满心欢喜,活了大半辈子,还没像今天这样,听人把道理讲得如此透彻。他憋了半天,实在忍不住,恨不得跳起来告诉十三妹:“这说话的就是安学海!根本就没有尹其明这个人!”安老爷生怕他说漏了嘴,连忙对十三妹说道:“姑娘,你可别把我这尹其明看得太高,把安学海看得太低。实不相瞒,我不是什么尹七明、尹八明,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刹救下的小夫妻安骥的父亲、张金凤的公公,那个被参的南河知县安学海。我这次来,就是为了送这张弹弓,顺便寻访你的下落,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。”

十三妹听了大吃一惊,重新打量着安老爷,又看了看邓九公和褚大娘子,这才站起身来,向安老爷行了个礼,说道:“原来是安官长!方才民女不知实情,多有冒犯,还望官长恕罪!”安老爷也连忙回礼,请她坐下。十三妹盯着安老爷看了一会儿,又说道:“怪不得言谈举止不像个落魄的师爷。只是安官长既然来了,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现身?九师傅、褚家姐姐,你们也该说清楚啊,为什么要搞这么多花样?”

邓九公再也憋不住了,腾地站起来,涨红着脸,手舞足蹈地说道:“姑娘,我实话告诉你!安老爷昨天就到了。他一直记着你的好,连七品知县的官位都不要了,辞官专程来找你。没来找你之前,先去西庄找我,没找着,又去了东庄。昨天一直等到我从山里回来,我们才见上面。姑娘,咱爷俩没什么可隐瞒的,人家既然诚心诚意地来,我能不说实话吗?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了。本来报仇的事我也不清楚,没说全乎,没想到人家比咱们知道得还详细。他说这事一定要亲口告诉你。就这样,我们结拜成了兄弟。为了这事,我还给人家磕了个头,今天才一起来的。你怎么能说人家来得不光明正大呢?”邓九公说了半天,也没把安老爷为什么要扮成尹先生的原因讲清楚,反倒把十三妹听得一头雾水,看看这个,望望那个,都不知道该问什么好了。

褚大娘子见状,说道:“老爷子,你这话说得不对,我来跟妹子说。”她搬了个凳子,在十三妹身边坐下,说道:“好妹子,你想啊,咱们在一起生活了两三年,我可从来没瞒过你什么事。今天这事,实在是没办法。现在二叔已经说出真名实姓了,我就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。二叔这次来,可不单单是为了送弹弓,他也不知道老太太去世了,更不知道你要去给老爷子报仇。人家是真心实意地想接你们娘儿俩回老家。要说你报仇的事,你瞒得我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;就算老爷子知道点,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。没想到昨天一提,人家知道得比咱们都多。就因为这个,我们才商量着,得先把这事告诉你,二叔还有好多重要的话要说。

“好妹子,你想想,就凭你的性子,是三言两语能说服的人吗?所以昨天我们才想出这么个主意。你刚才还怪人家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,我们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。我问你,要是昨天没商量,人家直接到门口说‘安某人送弹弓来了’,你觉得你会见他吗?不用想,你心里肯定先犯嘀咕,想着施恩图报之类的。你肯定觉得,他是为了报答你在庙里救他儿子的恩情才来的。再加上你因为老太太的事心烦,又怕报仇的事泄露,肯定连门都不让他进,让他把弹弓留下,去找邓九太爷。我为什么这么说?你当初和他家公子约定送弹弓取砚台的时候,就说让他找老爷子,这不就摆明了不想让人知道你的住处吗?你想想,人家连门都进不来,就算有一肚子话,跟谁说去?所以我们才商量出这个计策,我们三个先来,把人引进门。没想到,你还真让我们把安老爷带进来了。

“人是进来了,但就凭你的脾气,要是不设计点由头,直接请你出去在前厅见面,你肯吗?你要是不肯见面,这话说都没地方说。所以我们又编了个借口,我故意撺掇你到窗根下听,那边装作一个非要留下弹弓,一个坚决不要,这才把你引出来,大家见上面。

“见了面还不算完。我们还怕你三言两语拿了弹弓,扭头就走。男女有别,人家总不能跟着你进内室吧?那时候见了面,话还是说不成。所以二叔一开口就问老太太的事,这样借着拜灵的由头,才能进到里面,把这些话讲清楚。没想到,老爷子在旁边一帮忙,你还真把安老爷让到里屋来了。”

“人是请到里屋了。可拜完灵、交还弹弓后,大家人生面不熟的,人家总不能硬赖着不走吧?话到这儿又卡住了。所以我们才商量,我拉着你出来谢客,你姐夫帮你递茶,就是想把人留下来,好坐下说说话。没想到姑娘你还真留安老爷坐下了。

“坐下之后,也不能没头没脑地开口就问:‘你不穿孝服,是不是要去报仇啊?’这像什么话?我们几个外人,也不好贸然开口问。所以又得想办法。我们就借着问你为什么不穿孝服,用话激你,引你自己说出报仇的事儿。又怕一下子把你惹恼了,打断话头,所以商量好了,不等你发火,先由老爷子假装生气,压一压你的火气,好引出你的话。没想到姑娘你真就自己忍不住,把报仇的事儿说了出来。

“话说出来了,可想要你说出仇人的名字,只怕问到明年开春都问不出来。所以干脆直接把话挑明了。我们几个都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,可安老爷早就料到了。他提前安排老爷子紧紧盯着你,就怕你冲动行事。结果你还真就闹得不可开交,又是要刀又是要拼命的!

“闹到这个地步,你那性子,肯定得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才行。安老爷把事情前前后后讲那么详细,像讲评书似的絮叨半天,是为什么?就怕你一时想不通,不信这位‘假尹先生’说的话。你要是心里存疑,嘴上随便应付着,半夜里一声不吭,骑着你那日行五百里的驴子跑了怎么办?到时候谁能追上你?

“就算把话说清楚了,还是怕出意外。所以安老爷耐着性子,从最开始的细节讲起,把纪家的来龙去脉都抖搂出来,就是想让你出出这口怨气,好静下心来商量正事。我们都以为,你听了要么痛快地高兴一场,要么想起父母痛哭一场,怎么也不会再生出别的事端。可安老爷又早有预料,提前嘱咐我多加小心。所以趁你跟他争执的时候,我就把你的刀拿走了。结果你还是要死要活地闹起来了。

“闹到这一步,只能靠我们几个劝你。老爷子虽是你师傅,可他那脾气,说不了三句话就先急眼了;你姐夫更说不进话去;我嘴笨,就算把嘴说破,你也未必听得进去——我之前劝你,你听过一个字吗?只有安老爷方才那番话,把你心里的难处全说透了,把事情该怎么办也讲得明明白白,这才把你的真心话‘逼’出来!好不容易等你说实话了,他才敢亮明身份,跟你坦诚相告!

“说了这么多,你肯定想问,安老爷为什么要扮成尹先生?我们几个又为什么跟着装神弄鬼?还不都是被你那‘施恩不望报’的脾气闹的。你看,刚才说到最后,你还是那套想法。说白了,只有说是尹先生,才能进你这门,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;要是一开始就说是安老爷,只怕到现在,他连门都进不来,更别说讲这些话了!而且这些话,只有从你嘴里说出来,才能顺势引出下文;要是从别人嘴里说,保准你眼皮一耷拉、腮帮子一鼓,再也不搭理人了,那事情可就全砸了!

“昨天安老爷和老爷子商量了一整天,还特意写了笔记,除了我们四个人,没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。妹子你仔细想想,安老爷为了帮你,费了多少心思,用了多少诚意?他是打心眼里看重你、疼惜你!这是安老爷和老爷子的一片苦心,你可别误会,以为他们像《三国演义》里诸葛亮七擒孟获、《水浒传》里吴用智取生辰纲那样,设下圈套哄你,那可就大错特错了!再说,安老爷这么大年纪,又和老爷子结拜了兄弟,就跟咱们长辈一样。依我看,这会儿先别管什么英雄不英雄的,咱们做晚辈的,就该听长辈的话,人家怎么说,咱们就怎么做。好妹子,好姑奶奶,你可别再闹了!接着听,安老爷还有好多重要的话要说呢!”

十三妹听了褚大娘子这番话,这才恍然大悟,心里暗自感慨:“这位安官长,既有英雄的见识,又有长辈疼惜晚辈的心意!”她那股倔强的劲儿顿时消散,满心的侠义之气也化作了温和柔顺。此刻,她对安老爷只有深深的感激与敬佩。

诸位,人活在世上,谁都有一副替人排忧解难的热心肠,也都有行侠仗义的豪情,愿意帮助朋友、体恤亲人。可当自己陷入困境、迷失方向时,能像安老爷这样,不顾一切、真心实意报恩的人实在太少了。要是换作我遇到这样的事、这样的人,听完这番话,只怕当场就会给他磕头,二话不说跟着他走。

可这十三妹,不仅武艺高强,心思更是细腻。她静下心来,把前前后后的话细细琢磨了一遍,马上就想到一个关键问题:“安老爷刚才提到,我当年派人送父亲灵柩的事。这事儿我只跟安公子和张家妹子在能仁寺大略提过,就算他们父子、翁媳之间聊起过,可我老家在北京、父亲灵柩寄放在庙里这些事,我从没跟邓、褚两家说过,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?实在奇怪!我得问个明白,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。”于是,她向安老爷说道:“官长这番情义,不管我有没有缘分跟着您走,单凭这几句话,我一辈子都不敢忘。只是民女家中这些事,官长为何了解得如此详细?还请您说个明白。”

安老爷听了,哈哈大笑道:“姑娘,你问到点子上了。我要说起来,只怕你会发现,我不是什么‘尹其明’,你也不该叫我‘官长’;你虽自称‘民女’,我倒觉得,你未必是真正的‘十三妹’!”

此时的十三妹,没了先前的强硬,心情也平复了许多,说话的语气也柔和起来。她赔着笑脸问道:“官长这话是什么意思?不信我是十三妹,那我又是谁?”安老爷正色道:“话到这份上,我也不绕圈子了。但你听了可别害羞,更别生气。你既不姓石,也不是排行十三。你本姓何,和我一样,都是正黄旗汉军旗人。你家三代单传,你曾祖父名叫何登瀛,是翰林出身,官至詹事府正詹,最后在江西任学政;你祖父名何焯,只考中了举人;你父亲名何杞,官居二品,正是纪大将军的中军副将;你母亲尚氏,出自三藩之一的尚家远亲。早年在北京时,我们两家常有往来,算是世交。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,只是如今,我认得你,你却不认得我了。

“我虽没赶上与你曾祖父相识,但你祖父是我的恩师。那时他一心备考进士,没想到家族中有个骑都尉的世袭职位出缺,按例该由他承袭。去朝廷引见后,他被任命为本旗章京。你祖父出身书香门第,不愿弃文从武,便辞官归隐,还把这个职位让给了你父亲。你父亲自幼学习官学,后来被授予三等侍卫。自那以后,你祖父不再追求仕途,而是收了许多八旗子弟,每天讲学论文。我算是他最得意的学生,我们虽有师生名分,感情却如同至亲。我如今能有这点学问见识,全靠恩师教导栽培,至今无以为报。

“你祖父早年丧妻,常年住在书房。后来他病重,我和你父亲一直在床前照料,日夜不离。有一天,他把我们叫到床前,拉着你父亲的手说:‘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,生老病死本是常事,我倒不怎么在意。只是这辈子有两件憾事:一是没能考中进士。虽说我自己没中,但教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学生,将来大多会飞黄腾达。其中论人品学问,安学生是最出众的。只可惜他为人清廉,仕途不顺;不过老天有眼,他的后代一定会兴旺发达。至于你,虽说做了武官,但看面相,恐怕难封侯爵。巧的是,我弟弟和儿子都没有兄弟,这兄弟情义也是人生不可或缺的。你俩今天就在我面前结拜为兄弟,日后也好相互照应。’就这样,我和你父亲又多了一层兄弟情义,情同手足。他又说:‘另一件憾事,就是没盼到孙子出生。我儿媳虽有身孕,但不知是男是女。要是生了男孩,长大后就拜安学生为师,让他好好读书,争取科举入仕,千万别承袭世职再当武官;要是生了女孩,也要嫁给读书人家,延续我们何家的书香门第。你们俩一定要记住我的话!’这些话,我都一一铭记在心。姑娘,你我两家有这样的渊源,你怎么还跟我客气,称什么‘民女’‘官长’呢!”

十三妹这会儿总算听进去了,不再反驳,只是目光直直地盯着安老爷的脸,等着他继续往下说。安老爷见状,接着讲道:“你祖父去世后的第二年三月初三辰时,你呱呱坠地。那年是龙年,你的生辰八字正好是辰年、辰月、辰日、辰时。从你还裹着尿布的时候起,我就抱过你不止一回。你满周岁那天,我去给你父母道贺。当时,他们在炕上摆满了针线刀尺、脂粉钗环、笔砚书籍、秤杆算盘,还有金银钱财,又从庙会上买了许多小玩具,邀请我进去一起看你抓周。谁能想到,你在炕上爬来爬去,对身边的女红脂粉瞧都不瞧一眼,唯独抓起庙会上买的刀枪弓箭这些玩具,攥在手里,开心得不得了。我就跟你父亲打趣说:‘这侄女儿将来说不定要学花木兰,替父从军呢!’哪知道你听了这话,抬起头笑嘻嘻地朝我扑过来,非要我抱。等我把你抱在怀里,你张着小手,就像见到多年未见的熟人一样,又说又笑,又钻又跳,特别亲热。不管谁来伸手要抱你,你都不肯去。最后还是你祖母吩咐奶娘:‘快接过去吧,小心尿了二大爷一身……’话还没说完,好在你没尿出来,倒是拉了我一袖子!当时你祖母急忙让人帮我收拾,我却说:‘不用,擦干就行,留着这点印记,等姑娘长大了不认识我,就拿给她看,看她还有什么话说。’姑娘,没想到这话今天应验了。

“当时我们一群人都笑了起来,奶娘很快给你换好衣服抱了过来。你祖母接过你说:‘快给大爷赔个不是,说等凤儿长大了好好孝顺大爷。’我就问:‘咱们旗人家的姑娘,怎么取这么个名字?’你父亲说:‘说来也巧,她母亲生她前一晚,梦见云端里有两只凤凰,一只纯白如玉,一只金光闪耀,在空中飞来飞去,一会儿这只引着那只,一会儿那只又引着这只,相互飞舞一阵后,双双飞入云端不见了。虽然不知道这梦是什么意思,但想来总归是个好兆头,所以就给她取名玉凤。’姑娘,从你抓周那天起,我就听这个名字听到耳朵都起茧了,现在你还跟我提什么‘十三姐’‘十三妹’!

“那你为什么偏偏自称‘十三妹’呢?我琢磨着,这三个字大概是从你名字里的‘玉’字变来的。你用了拆字的法子,把‘玉’字中间的‘十’字和旁边的一点拆开,不就成了‘二’字?再把‘十’字加在‘二’字上面,一点变成一横,补在‘二’字中间,可不就是‘十三’两个字?然后又用读音相同的‘石’字代替‘十’字,故意隐姓埋名,打个哑谜,就是为了躲避仇家,保全自己。贤侄女,你说伯父我猜得对不对?”

安老爷这番话,听上去平平淡淡、琐琐碎碎,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。可越是这样朴实的话语,越能打动人心;越是这些细碎的回忆,越让人觉得合情合理。十三妹本就是个性情中人,怎么可能不被感化?更何况,自己家里的底细,安老爷比她还清楚,连小时候的糗事都被翻了出来,她还能说什么呢?只见她平日里冷若冰霜、充满煞气的脸上,顿时泛起红晕,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。她连忙站起身,向前走了一步,说道:“原来您是我们何家三代深交、有恩有义的伯父!侄女儿有眼不识泰山!”说着,就要行大礼。

安老爷赶忙起身拦住:“姑娘,先别着急行礼。你且坐下,听我把话说完。”他顿了顿,接着说道:“后来,你父亲守孝期满,升任二等侍卫,接着又外调做了参将,还把你带在身边。算到今天,整整十七年了。这些年,我们一直书信往来,每次我都打听你的消息。你父亲回信说,因为膝下没有儿子,就把你当男孩养。好在你渐渐长大,虽然不擅长女红,但喜欢读书,尤其爱好骑马射箭,练得一身好武艺。我还想起你抓周时我说的那句话。谁能料到,前年收到你父亲的信,说他升了副将,做了纪大将军的中军,还被保举可以胜任总兵。正看着信一路顺畅,突然他说想要告老还乡,我正纳闷,看到后面才知道,纪大将军听说你武艺高强,想和你父亲结亲。你父亲嫌弃他家不是书香门第,一边推辞,一边就想赶紧离开那个是非之地。我还盼着他回来相聚,没想到没过多久,就传来了他的噩耗。我立刻派了两个家丁,连夜赶去接你母女和你父亲的灵柩。等他们回来,我才知道,你为了躲避仇人,让奶娘和丫鬟扮成你们母女的样子,扶柩回京,而你和母亲不知去了哪里。

“这两三年来,我逢人就打听你的下落,处处留心,可一直没有消息。直到我儿子安骥和你义妹张金凤到了淮安,说起你在路上救他们的事,提到‘十三妹’这个名字,还有你的长相和经历,我就断定,除了何家不会有第二家,除了你也不会有第二个人。所以,即便我官复原职,也不再贪图荣华富贵。我脱下官服,一路寻你到这里,就是想接你们母女回京,给大家找个安稳的地方落脚,也好不辜负你祖父的嘱托,不只是为了报答你在能仁寺赠金救命的恩情。姑娘你想想,就算有你母亲在,我都要接你们回去,现在只剩你一个人,就算有邓九公和褚大娘子照应,我又怎么忍心把你丢下?现在,你的伯母、义妹张金凤,还有她的父母,都在半路上等着你。至于你父亲的灵柩,我早就知道你家祖坟没地方安葬,要是真按你吩咐奶公的,停在破庙里,我怎么能放心?我已经把灵柩暂时安置在我家坟园,就等找到你们母女,再选个好地方下葬。就连你家的奶公戴勤、宋官儿,还有奶娘丫鬟,现在都在我家。这一路上,男丁虽然不多,除了我父子和张亲家,还有十几名家丁;女眷也不算少,除了我的内人、儿媳和张亲家母,还有八九个女仆。这么多人,还照料不好你母亲的灵柩吗?

“姑娘,带你回京这件事,就算费点周折,不过是多办一份公文的事儿;就算花点钱,用的也还是当年你赠予的银两。等回到京城,我家还有几亩薄田,平常人我都愿意送一块地做义冢,更何况是这么要紧的事。到时候,我帮你给两位老人家修一座坟,种上些树木,让他们合葬在一起。你在坟前烧纸敬酒,说一声:‘父母!孩儿今天把你们送回故土了!’这才是真正的英雄,真正的孝子贤孙。姑娘,你要是信得过我,就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!”

何玉凤还没来得及回应,邓九公早已按捺不住,猛地站起身来,扯着嗓子喊道:“老弟啊!听得我太痛快了!这才是掏心窝子的话,这才是真情实意,这才是过命的好朋友!”褚大娘子赶忙劝道:“您老先别打岔,让安老爷把话说完。”邓九公咧着嘴笑道:“还不让我插嘴?你瞧瞧,今儿这事儿,可把我这老头子折腾坏了!”说罢,他爽朗地大笑起来。

暂且随他乐去,且说何玉凤听了安老爷这番话,心中满是感动,连忙说道:“伯父,您这番话掏心掏肺,说得透彻极了,就像把泥土吹上青云,让死人复生、白骨长肉。侄女儿要是还心生别的念头,那就是既不孝,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;又不仁,辜负了伯父的教诲。既然伯父这么疼惜我,那我就厚着脸皮提个要求,要是伯父答应,我何玉凤一定死心塌地跟着您走。”这姑娘确实想得周全,毕竟一个千金小姐,哪能轻易说跟人走就走?自然得先把条件说清楚,给自己留个退路。

安老爷听了,便问:“姑娘,你还有什么要求?”何玉凤郑重地说:“第一,上路之后,我一心守着母亲的灵柩,除了女眷,不见任何外人。”安老爷点头:“这是其一,那第二呢?”她接着说:“第二,到了京城,让父母入土为安,找三五亩地合葬就行,伯父千万别铺张浪费,我家活着的人、故去的人,都能安心。”安老爷又问:“第三呢?”何玉凤语气坚定:“第三,想请伯父在父母坟旁找座小庙,不用多大,能放下一个蒲团就行。我既不削发为尼,也不修仙求道,只想一辈子守在父母坟前,这就是我想要的归宿。”瞧瞧,这姑娘心思缜密,立场坚定。要是换作昨天褚大娘子委婉相劝,或者邓九公直来直去地说,只怕磨破嘴皮子,她也未必肯轻易答应回京。好在一切都在安老爷的预料之中。

安老爷果然有办法!他听了这话,脸色一沉,严肃地说:“姑娘,咱们空口无凭。”说着,他要了一杯清茶,走到何夫人的灵前,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,将半盏茶洒在地上,说道:“老弟、弟妹!你们的在天之灵不远,方才我说的话、侄女儿提的要求,你们都听好了。我安某要是有一句做不到,就如同这茶水!”说完,他把剩下的半盏茶泼在地上,算是立下了誓言。何玉凤见安老爷如此真诚,心中的疑虑彻底消散,走上前说道:“承蒙伯父体谅、成全,伯父请上,受孩儿一拜!”安老爷再也忍不住,泪水夺眶而出。邓九公、褚大娘子一家,还有旁边帮忙的村妇们,看到这一幕,也都被这份情义打动,忍不住跟着伤心落泪。

众人正准备招呼着让大家坐下喝茶,就见何玉凤三步并作两步,扑到母亲的灵柩前,哭喊着:“母亲!您看见了吗?这下好了!原来他不是什么尹先生,也不能叫他安官长,竟是我们何家三代交情、有恩有义的伯父!他要带着女儿扶着您的灵柩回京,还要把您和父亲合葬在一起,多好啊!您听见了高兴吗?您心里欢喜吗?娘啊!爹啊!你们怎么就不答应女儿一声啊!”说完,她一边拍打着棺材,一边捶胸顿足,放声痛哭起来。这哭声悲切至极,仿佛能让铁铸的佛像为之伤感,石头雕刻的人像也会落泪;天地间顿时风云变色,连飞禽走兽都发出悲鸣。树上的鸟儿吓得展翅高飞,路上的行人也匆匆躲开。这大概是何玉凤自父亲去世后,这么多年来,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流泪!正所谓:不到真正伤心时,眼泪不会轻易流。

欲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回何玉凤毁妆全孝道安龙媒持服报恩情

上回说到何玉凤姑娘自父母相继离世后,积压多年的伤心与怨气,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,抱着母亲的棺材痛哭不止。邓九公见她哭得如此悲痛,连忙让女儿褚大娘子上前劝慰。褚大娘子却拦住道:“先别忙,她肚子里这么多委屈,就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吧,要是憋着,万一憋出病来,反倒更麻烦。”

说着,她吩咐人端来热水,又让人拧了热毛巾,这才缓步上前,轻声细语地劝慰。过了许久,何玉凤才渐渐止住哭声。众人围拢过来,纷纷劝她先坐下休息。

何玉凤却没有急着落座,而是转头问褚大娘子:“姐姐,前些日子你给我做的孝衣,还在吗?”褚大娘子答道:“那天你执意不肯穿,非要我拿回去,我就带回去了。今天我把孝衣、你的素色衣裳,还有铺盖、鞋子都带来了。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带那么大一个包袱?”说完,她拉着何玉凤进了里屋。何玉凤卸去妆容,换上孝服。汉军人家的丧服规制讲究,与汉族礼仪多有相似,从衣裙到鞋袜,全是素白之色。她身着一袭素缟走出来,更显得清冷出尘,宛如闲云野鹤,带着几分超然于世的气质。褚大娘子又让人在地上铺了草席,垫上孝褥,何玉凤这才在灵柩右侧守起孝来。

邓九公这会儿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,心里没了顾虑,却突然感觉饥肠辘辘。他对女儿说道:“姑奶奶,咱得弄点吃的了。你看你二叔和妹妹从进门就开始说,一直说到现在,眼瞅着都快过晌午了,大家肯定都饿了。”

褚大娘子胸有成竹地说:“这些事儿哪用您操心?吃的喝的,连您的酒,我来之前都准备好了,让人随后挑过来的,估计早送到了,正在外头收拾呢。什么时候想吃,立马就能端上桌。”邓九公一听,赶忙让人先给何玉凤拿些吃的。

可何玉凤平日里虽说对饮食也颇为在意,但今日不同。在安老爷的一番开导下,她心中的郁结尽散,许多心事也随之涌上心头,哪里还顾得上吃饭?只是静静地坐着,将心事一桩桩、一件件在脑海中梳理。她首先就想起了义妹张金凤,又急切地想见见安太太,好奇这位伯母是怎样的性情,平日里又是如何为人处世。于是,她向安老爷问道:“伯父,您刚才说伯母和张家妹子都在半路上等着,不知她们现在何处?我要是能见见就好了。”安老爷笑道:“何止你想见她们,她们也盼着见你呢。除了张亲家老两口要照看行李走不开,其他人都在庄子上。”说着,便招呼褚一官派人去送信,把人请来。

正巧褚一官出门去了,不在跟前。等人找来,安老爷说明了缘由。褚一官一拍大腿道:“还等啥呀?大晌午头她们就到了!这边话没说完,我也不敢贸然让进来,没办法,先把安太太和少奶奶让到隔壁林大嫂家坐着了。刚才都派人来问过两三回了,我这就去叫她们。”说完,急匆匆地去了。

没过一会儿,安太太就到了。褚大娘子赶忙迎出去,将她搀扶进来。安太太一进门,一眼就看到何玉凤满脸哀伤地跪在灵前,一时顾不上参拜灵柩,径直快步上前,也不顾忌讳,蹲下身半跪半坐,一把将何玉凤搂进怀里,嘴里“儿呀”“肉呀”地哭喊起来,边哭边数落:“我的孩子!你可把大娘心疼死了!这么好的孩子,老天爷怎么就不可怜可怜你,让你受这么多苦啊!”何玉凤听了这话,心中酸楚更甚,哭得愈发悲切。褚大娘子费了好大劲儿,才将两人劝住。

众人请安太太上炕坐下,安太太却不肯:“姑奶奶,我好不容易见着孩子了,你就让我多亲近亲近!”说着,又掏出手帕擦眼泪。褚大娘子便从炕上拿了个坐褥铺好,又装了一袋烟递过去。

安太太挨着何玉凤对面坐下,手里握着烟袋,却没心思抽,拉着何玉凤的手,一个劲儿地道谢:“大姑娘,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!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!”何玉凤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,只说道:“当时大家互不相识,如今听伯父说起来,才知道咱们两家原来是世交,我出些力也是应该的。往后还得多多仰仗伯父、伯母呢。方才我跟伯父提了些要求……”

安太太赶忙接话:“大姑娘,不管有啥难处,都交给我和你大爷。你可别委屈了自己,也别着急,把身子气坏了,我可心疼。”说着,拉着何玉凤的手,嘘寒问暖。这时,一个婆子端来茶水,安太太接过茶盘,亲自端起茶碗,送到何玉凤嘴边,让她喝两口热茶暖暖身子。一会儿又伸手帮她理顺头发,一会儿用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,一会儿又念叨:“这个褥子太薄,再垫个厚的,别让凉气伤了身子。”一会儿又说:“这里没外人,把腿盘起来坐,别麻了脚。”满心满眼都是对何玉凤的疼惜。

何玉凤自幼丧父,正该是母亲悉心照料的时候,母亲却也离她而去;即便母亲健在,也是个老实人,后来逃难至此一病不起,连自己的衣食都要靠女儿照顾。她何曾被人如此珍视疼爱过?如今见了安太太,听着这些暖心的话语,感受着这份关怀,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做女孩还能有这样被人呵护的光景,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,对安太太也愈发亲近起来。

她安安静静地坐着,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安太太。只见安太太内穿一件绣着百蝶的鱼白色衬衣,外搭一件绛紫色氅衣,上面绣着五只蝙蝠围绕寿字的图案,配着精致的山水景致。衣服袖子窄窄的,衬得她身形纤细苗条。衣服边缘没有那些宽大花哨的织绣镶边,也不见常见的猪牙绦、狗牙绦装饰,而是镶着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,还坠着一道十三股金线交织的绦子,袖口整齐地卷着两折。她头上梳着简洁的两把头,扎着鲜艳的猩红头绳,别着一支大如意形状的扁方,插着两根三道线纹的玉簪,还有一支小巧的一丈青耳挖子,没有插在头顶,而是斜别在头绳后面。左边的翠花上缀着三根镶嵌大宝石的抱针钉儿,还戴着一支方天戟造型的头饰,下面垂着八颗大东珠串成的坠角;右边插着三枝栩栩如生的刮绫刷蜡兰枝花儿。安太太年近五旬,看上去却只有四十岁左右的模样,乌发如墨,眉黛如画,脂粉轻敷,气质优雅。待人接物时,一团和气中透着端庄,言辞谦逊里带着尊贵,整个人既高雅华贵,又慈爱温和。何玉凤心中暗自感慨:“当初误打误撞,给张家妹妹说了这么好的人家,有这样一对公婆,也算是对得起她了。”

她正想问安太太:“我那妹子怎么没一起来?”话还没出口,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哭声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声势浩大,从门外一路哭着进来。何玉凤向来天不怕地不怕,此时却也吓了一跳,心中暗自疑惑:“我在这里,除了邓、褚两家,再没什么亲近的人,他们两家都在眼前,这些人是谁?为何哭得如此伤心?真是奇怪。”碍于礼数,她不好探头张望,只能低着头,在灵前陪着落泪。

且慢!这男女老少哭成一片的,究竟都是些什么人?原来安太太过来时,安公子夫妇和仆妇丫鬟们都一同跟来了。因屋里地方狭小,大家商量着等安太太先见过何玉凤,其他人再进来,便趁着这会儿在前厅换好了衣裳。何玉凤守在灵前,一门心思应酬安太太,压根没留意外面的动静。等她俯身陪哭时,安太太站起身来。她泪眼朦胧中抬眼一看,只见一男一女拜倒在灵前,另有两个年长妇人跪在门里,一个男子跪在门外,众人皆身着重孝,伏在地上痛哭不止。何玉凤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,碍于情面又不好开口询问,心里更是纳闷,正不知所措时,却见褚大娘子扶起灵前跪着的年轻女子,那边穿孝的年轻男子也站起身来,还捂着脸不停地擦眼泪。那年轻女子拉着褚大娘子,哭着朝何玉凤扑过来,在安太太刚才坐过的坐褥上跪下,声音娇柔又悲切地唤道:“姐姐,我可想死你了!”说完,便抱着何玉凤痛哭起来。

何玉凤凑近一看,再听到对方的声音,才认出眼前人正是自己救下的结义妹妹张金凤,旁边站着的少年,便是安公子。

霎时间,万千思绪涌上心头,她刚要开口,后面跪着的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也急忙抢上前来,对着她不住磕头,还扶着她的腿痛哭失声。门外的男子同样磕了一阵头,随后站起身来。何玉凤顾不上看门外那人,急忙一手拉住张金凤,一手去扶那两个妇人,说道:“你们先抬起头来,让我瞧瞧是谁!”等两人抬起头,四目相对,何玉凤这才认出,一个是自己的奶母,另一个是丫鬟,而门外站着的,则是奶公戴勤。她怎么也没想到,这些人会突然在此相聚重逢,更何况大家都穿着孝服,一时之间竟没辨认出来。尤其是丫鬟随缘儿媳妇,隔了两三年不见,不仅长高了,还梳妆成了小媳妇的模样,更是出乎她的意料,让她满心诧异。这突如其来的见面场景,倒把她的眼泪都“惊”了回去,她呆呆地看看这个,又望望那个,怔了好一会儿,才转头问张金凤:“妹子,我是不是在做梦,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们?”张姑娘轻声安慰道:“姐姐,先别难过,定定心咱们再慢慢说。”何玉凤强忍悲痛,可回想起过往种种,许久之后,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。

安太太见状,赶忙对张金凤说:“快好好劝劝你姐姐,别让她再伤心哭坏了身子。”褚大娘子和奶娘也纷纷上前劝慰。何玉凤这才渐渐止住哭声,拉着张金凤的手,心中纵有千言万语,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。她看了看众人,又看向安公子夫妻,突然惊叫道:“这怎么行!我奶公、奶母和丫鬟穿孝还说得过去,可你们二位,如今伯父、伯母都健在,穿这身孝服多不吉利,快快脱下来!”安公子跪在地上答道:“我们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,无以为报,如今得知婶母离世,理当如此。况且这也是父母吩咐的,我们怎敢违背?”何玉凤连连摆手,坚决不同意:“这绝对不行!”张姑娘也劝道:“姐姐,你我情同亲姐妹,何必在意这些?就别再说了。”两人好说歹说,何玉凤却依旧不依,急得又向安老爷、安太太求助:“伯父、伯母,这样做于礼不合,我看着心里不安,便是我母亲在九泉之下知道了,也不会安心。求二老吩咐他们,一定要把孝服脱了!”

安老爷耐心解释道:“姑娘,你先别着急,听我慢慢说。你觉得这‘礼过于情’,但按古礼,古人朋友之间就有‘袒免之服’。所谓‘袒免’,就好比现在男子去掉冠缨,女子取下首饰,再系上孝带、戴上孝髻。按如今的礼仪,内三旗人家遇到父母丧事,在亲戚朋友面前,都有递孝接孝的规矩。再说情谊,我们两家的关系,绝非普通朋友可比,比起那些远亲,情义更重。当初你父亲的灵柩到京,在我家坟园停放的那几日,我就让我这孩儿去掉冠缨,穿上孝服,早晚祭奠。这些事,你奶公、奶母都看在眼里,那时你也没觉得不妥吧?更何况你救了他们夫妻二人的性命,就如同救了他们的父母。如今他们不过是为你母亲穿孝,论起回报,这又算得了什么?这几身孝服,是我昨日得知你母亲的事情后,特意和你伯母商量赶制的。咱们亲如骨肉,还谈什么忌讳?就算说忌讳,当日他们在能仁寺落难,若不是你出手相救,只怕连穿孝服的机会都没有,我和你伯母想求这样的‘忌讳’都求不来。我再引一句文,这就叫‘亡于礼者’之礼,合乎情理。”安太太也在一旁附和,既不让姑娘再推辞,又担心她着急,还亲自上前好生安抚了一番。

这边的事儿暂且不说。邓九公方才见安公子和张金凤穿着孝服进来,也是满心诧异,等听完安老爷一番解释,才恍然大悟。原来昨日安老爷把华忠叫到一旁说的悄悄话,还有今早安老爷和安太太说话时打的哑谜,他在旁边听得干着急又不好问,说的就是这件事。他便对何玉凤说:“姑娘,师傅肯定向着你,可你伯伯说得在理,咱们就别再争了。”何玉凤还想再说,褚大娘子也劝道:“我不懂那些古今道理、文绉绉的话,可长辈说的话总归不会错,咱们照做就是了,你说是不是?”

何玉凤见自己势单力薄,争不过众人,心里暗想:“我向来瞧不上那些施恩图报的人,觉得他们做善事就像春种秋收,不过是为了博取名声。所以我做事向来只求痛快,做完便抛诸脑后,就像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、张姑娘,为他们牵线联姻,还赠金借弓,不过是一时兴起,想出口恶气。何曾想过让他们报答?可如今他们竟如此认真。看来因果循环,即便有人为因素,也是上天早已注定。”想到这儿,她便不再言语,跪起身来,给安公子和张姑娘行礼叩谢,两人见状,慌忙回礼。虽说她勉强应下了此事,但心里仍有不情愿的地方。不过这份不情愿,想来不是因为刚才给二人磕头,至于究竟为何,她心思太过复杂,连说书的一时都摸不着头脑,只能等后续故事展开,大家自然就明白了。

闲话不多说,言归正传。安老爷自来到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,又辗转寻访到青云堡,先后见到了褚一官、褚大娘子,最后才见到邓九公。见了邓九公后,他费尽心思周旋、耐心劝说,才得以登上青云峰,见到了这位隐姓埋名、身份今非昔比的十三妹。见到何玉凤后,他又耗费无数口舌、倾注诸多心血,才终于让她真心悔悟、全心接受安排。直到安太太、安公子、张姑娘,以及她的奶公、奶母、丫鬟等人在此相聚,这场“大戏”才算圆满落幕,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。

安老爷对邓九公说:“九兄,如今事情大局已定,咱们去外面歇会儿,也好让她们娘儿们说说话,自在些。”邓九公本就忙活了半天,早就盼着休息,一听这话,连忙应道:“好啊,咱们也该去喝两杯了。”他又叮嘱褚大娘子:“记得让姑娘吃些东西,哭归哭,可别饿着。”唠叨了几句后,便陪着安老爷、安公子往外走。外面,褚一官早已带人准备好饭菜;屋内,褚大娘子指挥着仆妇们摆放桌椅、端菜送饭。戴勤家的和随缘儿媳妇也过来帮忙,很快,大家便各自就座,开始用餐。安老爷和邓九公心里还惦记着事情,虽不像昨日那般畅饮,但也喝得尽兴,饭菜虽不算珍馐美味,倒也吃得饱足。众人吃完,又添了些食物,等内外下人都用过餐,才算结束。

闲聊时,邓九公对安老爷说:“老弟,这么好的孩子,就这么被你‘带走’了,我心里真不是滋味。可一来她要回老家,二来要料理父母后事,三来还关乎终身大事,我实在留不住。我受了她不少恩情,却一直没机会报答,心里过意不去。我想着,既然她不着急走了,我就想把她母亲的丧事重新风风光光办一场,也算不枉师徒一场。不过得麻烦老弟你多留几日,再出些车钱路费,不知你能不能等?”

安老爷答道:“我倒不着急,盘缠更是小事。其实就算你不办,我们也不能走。因为我已经计划好了,这次要带灵柩,走旱路多有不便,我想改走水路。明天就得派人去临清闸雇船,来回怎么也得十天八天。不过你说的重新办丧事,我觉得大可不必。办丧事本就该根据自家情况量力而行,她自己没办法尽心操办,若让你破费,她心里肯定不安。况且这些不过是表面形式,对逝者和生者都没实际意义。依我看,还是照旧,明天守灵,后天封棺,把她接到庄子上,你们师徒姐妹好好聚聚,叙叙旧。有这些钱,不如给她做几件路上穿的素色衣裳,实实在在的,她也不好推辞。”

邓九公大大咧咧地说:“那几件衣裳能值几个钱!”说着,他捋着长长的胡须,翻起眼睛思索片刻,突然一拍大腿:“有了!衣裳行李要置办,临走时,我非得把之前和海马周三赌赛,她不肯收的那一万两银子送给她当路费。这回她总不能再推辞了吧?”安老爷却摇了摇头:“依我看,她铁定还是不会收。老兄,常言说得好‘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’,你可别以为她现在就好说话了。她向来最怕欠人情,这脾气你还没领教够?万一你执意要送,她坚决不收,到时候大家都下不来台。依我说,倒不如……”说到这儿,安老爷突然压低声音,凑近邓九公耳边,嘀嘀咕咕地说了一番。

邓九公越听越乐,兴奋得直拍桌子:“妙!太有道理了!就这么办!”安老爷赶紧示意他小声点儿:“九兄,千万别声张!这屋子就隔层窗纸,要是被她听见,别说你这人情送不成,咱们今天费的这些心思可就全白费了!”邓九公吐了吐舌头,赶忙捂住嘴,不再言语。

两人正准备往屋里走,随缘儿媳妇恰巧出来传话:“太太和姑娘请老爷过去说话。”安老爷便和邓九公一起进了屋。安太太迎上来说:“大姑娘刚才念叨了半天,还是为玉格和他媳妇穿孝的事儿不乐意。她想着,过了明后两天,大后天就动身启程。我跟她说,这事儿得和老爷商量,还得盘算盘算时间上赶不赶得及。”何玉凤紧接着说道:“我也不是故意挑剔。只是觉得,他们二位穿孝拜灵,已经尽到情分了。毕竟伯父、伯母都健在,况且还要赶路,这样上路实在不妥。不光他们,我奶公、奶母和丫鬟,既然现在跟着伯父,也都该脱了孝服再走。至于我自己的孝服,虽说不能脱,但这样跟着伯父、伯母同行,到底不方便。就算二老不介意,我心里也不安生。再说,我父亲去世时,我忙着护着母亲逃难,没能好好守孝。这次回北京,我想补上这份孝心。到时候时间充裕,伯父帮我找的庙也该准备好了,等守孝期满,我的大事也就了了,这样不是更妥当?咱们说定了,过两天就走,也省得伯父这边这么多人一直耗在这里。伯父,您肯定会答应我的,对吧?”

安老爷一听,心里明白:“这姑娘又开始犯倔了,先顺着她,我自有办法。”于是笑着说道:“姑娘说得在理。其实让你大兄弟、大妹妹穿孝,也没打算让他们穿太久。等你补孝的时候,按规矩来就行。只是两天后就出发,时间太紧了。为什么呢?我们刚才商量好了,你这次扶灵柩回京,走旱路太不方便,你也没法随时照看。我明天就派人去雇船,这一来一回,怎么也得耽搁几天。咱们还是按原计划,明天守灵,后天把灵柩暂时安置好,然后都搬到你师傅的庄子上住。船一雇到,马上就走。这样,你想路上不见外人的想法,也能实现了。姑娘,你看这么安排如何?”何玉凤想想也是,自己一个人留在山里不安全,大家也不可能一直陪着,便点头同意了。

邓九公见事情敲定,便说:“这下没啥事儿了,太阳都快落山了。二妹子和大奶奶这儿也住不下这么多人,不如趁早回庄子,明天再来。再晚些,山里的路黑了,可不好走。”安太太还没来得及回应,何玉凤却急了:“怎么,今天都要走吗?”自从听了安老爷的话,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,不知不觉软和了许多。这会儿听说大家要走,心里竟生出几分不舍,眼圈儿瞬间红了,那委屈的模样,像极了当初安公子在悦来老店舍不得离开时的样子。

褚大娘子见状,打趣道:“哎哟!瞧瞧!咱们的大姑娘舍不得大娘啦!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样儿呢!”安太太赶忙搂住她:“好孩子,别难过,我留下来陪你。”她转头又对褚大娘子说:“要不你和大妹妹先回去?我住下。”其实何玉凤和张金凤虽然在能仁寺有过一面之缘,也聊过几句,但那时两人心里都装着事儿,没来得及说些知心话。如今再次重逢,更是难舍难分。

褚大娘子是个直爽人,见状立马有了主意。她对父亲说:“爹,要不您带着女婿,陪二叔和大爷先回去?我们娘儿三个留下来,这儿住得下。”接着又叮嘱丈夫褚一官:“你回去后,把二婶和大妹妹的铺盖、包袱送来,别交给外人,就让孟妈和芮嫂送过来。我带的人手不够,村里那几个帮忙的晚上也要回家。我自己带了条被子,不用额外铺盖了。要是晚上老爷子想和二叔喝酒,我已经跟姨奶奶说好了。明早的早饭,老范和小蔡也都知道该准备啥,你问他们就行。对了,记得给我们送吃的来。”褚一官在一旁老老实实,听一句应一句。褚大娘子又补了一句:“还有,把我的梳头匣子也捎来。”张姑娘赶忙说:“不用麻烦了,我们的铺盖里都带着洗漱用品,路上一直这么用,大姐姐也能用。”褚大娘子拍手笑道:“这样更好,省事!”褚一官还不放心地问:“再想想,还有啥落下的没?”褚大娘子摆摆手:“没了。对了,我不在家,你多照顾照顾孩子,别全指望奶妈。”褚一官又连连点头。最后,褚大娘子催促道:“二叔,那你们早点儿回吧。”

邓九公又想起一事:“明天来的人肯定多,我已经让人宰了两只羊、两口猪,管够吃,姑奶奶放心。不过这灵柩的杠子,要不要卸下来?”安老爷连忙说:“不用卸,留着到时候下船还省事。”邓九公嘿嘿一笑:“老弟,你有所不知。我知道不用卸,可我要不提这一嘴,这故事里就像漏了个缝儿!”说完,众人笑着告别。安老爷临走前,特意留下戴勤帮忙照料,便和大家一起回青云堡褚家庄去了。

这边何玉凤看着身边突然多了知冷知热的安太太,情投意合的褚大娘子,还有亲密无间的义妹张金凤,再加上奶公奶母等人,心里满是温暖。她本就是个豪爽洒脱的性子,此刻一扫阴霾,兴致勃勃地和大家聊起天来。

虽然才十月,但山里的风已经带着寒意,屋里早早生起了火。不一会儿,油灯点亮,铺盖行李也都送了过来。姨奶奶还贴心地送来了些点心小吃,褚大娘子让人先收着,等晚上饿了再吃。她把安太太请到炕上,又拉着何玉凤、张金凤一起坐下,笑着说:“我在太太左边摆只‘凤凰’,右边再摆只‘凤凰’。”自己则挨着炕沿坐下。除了何玉凤不抽烟,其他三人各自点上一袋烟。安太太看看这个,瞧瞧那个,脸上笑开了花。

众人围坐在炕边,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。安太太先开了口:“说真的,你家姨奶奶虽说模样普通,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,有啥说啥。依我看,就凭你父亲的为人,说不定姨奶奶还能给他添个儿子呢!”褚大娘子听了,苦笑道:“那敢情好,我也盼着呢。可我爹都八十七了,哪儿还敢抱太大希望?”张金凤忍不住插话:“不会的。姨奶奶跟我说,她找刘铁嘴算过命,说老爷命中有儿子,她还能生俩呢!”安太太摇摇头:“这生儿生女,哪是能算得准的?”张金凤笑着说:“我当时也这么问她,她非说是刘铁嘴算的。我也不知道这刘铁嘴是谁,没敢多问。”这话一出,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,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。

褚大娘子向安太太解释道:“这是姨奶奶刚来那年,我找了个盲人算命先生,想算算她命里有没有儿子。那算命的叫刘铁嘴,说了这么一句话,她就牢牢记在心里了。她这人,只要记住点儿啥,藏都藏不住,就是这么实心眼儿!”何玉凤笑着说:“我就喜欢她这实心眼儿。不过就怕她开口,她一说话,我不笑憋得慌,笑了又怕她不高兴。”褚大娘子摆摆手:“她才不知道啥叫生气呢!”几人你一言我一语,又笑作一团。

正说笑间,戴勤在窗外回话:“太太、大奶奶,还需要添置什么东西吗?外头送铺盖的车还等着呢。”安太太回说:“不用了。你怎么没跟着老爷一起走?”戴勤道:“老爷特意留我在这里伺候。”何玉凤听到,赶忙隔着窗户唤他:“嬷嬷爹,你先去把话传完,完了进来让我好好瞧瞧你。”戴勤去办完事儿,又回来给姑娘请安,两人寒暄了几句。

何玉凤突然想起护送父亲灵柩回京的事儿,便细细询问起来:“你们走到哪儿遇见安老爷派来的人?”戴勤回答:“德州。”她又疑惑:“他们走陆路,你们行水路,怎么知道那是来接咱们的船?”戴勤神情郑重起来:“姑娘问起这事儿,实在蹊跷,简直是老爷显灵!头一天晚上,大伙儿就隐隐觉得会有人来接。那天夜里,船靠德州码头,点灯后,内眷在后舱休息,我和宋官儿在老爷灵柩旁打地铺。睡到三更天,迷迷糊糊听见老爷喊我。当时一着急,竟忘了老爷已经离世,赶忙要去见他。睁眼一看,老爷就站在跟前!”何玉凤忍不住问:“你怎么会认不出老爷?”

戴勤接着说:“只见老爷穿戴的不是本朝服饰,头戴方顶镶金长翅纱帽,身穿大红蟒袍,腰间系着玉带。他吩咐我:‘安二老爷派人来接我了,你们仔细着,别错过了,叫人家白跑一趟。我上任去了。’我急得问:‘老爷要上哪儿任?怎么不接太太和姑娘一起走?’老爷说:‘太太随后就到。姑娘还早,我不等她了。’说完就要走。我追着问:‘老爷怎么不等姑娘?她这会儿到底在哪儿?’老爷甩了甩袖子,说:‘糊涂!我见不着姑娘,只怕你倒先见着了。这会儿问我作甚!’我一害怕,就惊醒了,才发现是场梦。我赶紧叫醒宋官儿,他正说梦话:‘老爷子!你是谁呀?’等他醒来,他说梦见个打扮得像戏台上赐福天官的人,踢了他一脚,骂他睡得太死。我俩正说着这梦,就听见外面好像有人马走动、鼓乐齐鸣的声音。可惜当时胆小,没敢出去查看。我就跟宋官儿说,宁可信其有,等天亮先别开船,到船头看看。结果,安老爷派的梁材他们真就来了。姑娘,这不是老爷显灵还能是啥?”

何玉凤向来不信鬼神之说,撇嘴道:“老爷要是成神,怎么不给我托梦,倒找你去了?莫不是你那天吃撑了,胡思乱想?”安太太连忙劝道:“大姑娘,这话可不能不信。他们一到京城就说起这事儿,你大爷还跟我说:‘何老大那么聪明正直的人,死后成神也不奇怪,只可惜不知成了哪路神仙。’神佛的事儿,有时候还真由不得人不信。”何玉凤虽听了这话,心里仍是半信半疑。

戴嬷嬷笑着对安太太说:“姑娘从小就不信这些。可您想啊,要不是有神佛保佑,咱们今儿怎么能在这儿团聚?太太还记得老爷来之前,特意把我娘儿俩叫去,细细打听姑娘小时候的事儿吗?当时我还纳闷,现在才知道,老爷早就在找姑娘,我们也跟着沾光,才能见到姑娘,真是做梦都想不到!”何玉凤好奇:“老爷怎么问的?你们又怎么答的?”随缘儿媳妇便把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。何玉凤不解:“你们平白无故,提我小时候的事儿干啥?”褚大娘子打趣道:“得了吧!连你小时候的糗事都被抖搂出来了,还有啥不能说的!”这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,何玉凤也忍不住伏在安太太怀里,笑得直不起腰。

都说“欢乐时总嫌时间过得太快,寂寞时又觉黑夜格外漫长”。众人说说笑笑,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更天。褚大娘子提醒:“不早了,老太太今儿起了个大早,忙乎了一整天。咱们吃点儿粥,洗漱完就歇着吧。明儿还得早起,保不准远村近邻的都要来吊唁呢。”于是,大家随意吃了些东西,洗漱完毕。安太太和何玉凤睡在东间南炕,褚大娘子和张金凤则在西间南炕休息。戴嬷嬷母女和褚家带来的四个仆妇,在后屋两个隔间住下。村里帮忙的村姑村婆也各自散去歇息。即便上了炕,这几位娘子、姑娘依旧有说不完的话,你一言我一语,聊个不停。

诸位,世事变幻无常,就像白云瞬间化作苍狗,沧海也能变成桑田。原本清冷孤寂的青云山茅屋,转眼间竟充满融融暖意,仿若春日画卷。旁人只道这里是一片欢腾热闹,却不知这只是故事的又一个篇章。正所谓:只要真心相待、以情暖人,无论生活是苦是甜,都能彼此慰藉,相处融洽。

至于何玉凤如何与安老爷一同启程,又怎样与邓九公、褚大娘子等人道别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