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酒合欢义结邓九公话投机演说十三妹
上回说到安老爷来到褚家庄打听十三妹的消息,正和褚一官闲聊时,听闻邓九公回来了。只见褚一官顿时慌了神,急忙和华忠以及众庄客迎了出去。安老爷心中暗想:“这邓九公被大家说得如此难相处,究竟是怎样的人物?我且先瞧瞧。”他戴上帽罩,走到角门后,悄悄向外张望。
这时,邓九公正从东边屏门走进来。他头戴一顶旧窄沿毡帽,上面钉着一个加高放大的藏紫色菊花顶,垂着一撮不长的凤尾线红穗子;身穿一件紧身的驼绒箭袖棉袄,系着青绉绸搭包,双股扣儿垂在身前;外面套着一件倭缎镶边、带有巴图鲁坎肩样式的绛色小呢对门长袖马褂,竖着领子,纽扣敞开;脚下蹬着一双薄底快靴。邓九公身材高大,足有六尺多。他长着一张红脸,剑眉星目,高鼻大耳,下巴上的银须连鬓过腹,足有二尺多长,被风一吹,飘飘荡荡,几乎遮住半边身子。虽说八十多岁了,看上去却只有六十来岁的模样。他一手搓着两个铁球,大步流星地嚷着进了庄门。
只听他边走边说:“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不听话!我再三叮嘱,说这几天心里有事,不舒服,不管谁来,都回说我不能见客,不相干的人也别放进来。结果倒好,门口围满了车辆牲口,这成何体统?姑爷,你住这儿,这儿就成你的地盘了?我连个主意都做不得?”褚一官赶忙解释:“老爷子,您这话说的,叫我怎么接呢?您是一家之主,您说的话谁敢不听?可今儿来的不是外人,是我大舅那边的亲戚,按礼数也不能不让人家进来喝口茶吧?”
邓九公哼了一声:“哦,舅爷的亲戚!舅爷来了,我邓老九还能慢待?谁家没个烦心事,难道因为舅爷的面子,我就不能说句话了?不是我计较,舅爷的亲友,该请到他自己府上,偏在这时候来打扰我,这是什么道理?”华忠一听,暗叫不妙:“这是冲我来的。”连忙赔笑:“亲家爹,您听我说,要是普通不相干的人,我断不会请进来。可这位是我家主人。您这么英明,肯定明白……”
邓九公眉毛一拧,眼睛一眯:“什么主人?谁是主人?我邓九靠天地养活,受父母养育,吃皇王水土,我就是主人!哪来的什么主人?这‘主人’能值几个钱?”褚一官怕安老爷听见不好,赶忙阻拦:“老爷子,这话可别说了。”邓九公见他阻拦,转过身冲他嚷道:“怎么,我错了?就你们亲,欺负我老了?要不,咱们爷儿俩比划比划!”说着,挽起马褂袖子,挥起拳头,眼看就要动手。
安老爷在门后见状,心道:“这要真打起来,事情可就糟了!”急忙快步上前,深深一鞠躬:“九公老人家,且慢动手!听晚生说句话。”邓九公正挥着拳头,忽见一个人从西角门出来劝阻。他定睛一看,来人穿着一件旧灰色带三朵菊图案的库绸缺襟棉袍,外面套着天青色荷兰雨缎厚棉马褂,袖口露出双银鼠毛边,头上戴着蓝毡帽罩,看不清帽子样式,也看不出有没有顶戴。邓九公握着拳头打量一番,问褚一官:“这又是谁?”华忠怕再生事端,连忙说:“这就是我们老爷。”安老爷赶忙喝止:“你这人怎么说话的!”随即对邓九公说:“晚生路过此地,遇见华忠,这才结识褚一爷。听他说起,得知九公也在此处。晚生久仰您的大名,一直想拜见。他们二人再三推辞,是晚生冒昧,执意要等候瞻仰您的风采。这事与他们无关。既然九公不想见,晚生立刻就走,可别因为我这个外人,伤了自家和气。”说完,又是一鞠躬。
邓九公见安老爷这番谦逊有礼的模样,心里先有了三分好感,说道:“且慢!我听说舅爷跟着的是个当官的。这样,你先报个姓名来听听。”说话间,他一只手仍不停地搓着铁球,攥着拳头的那只手却慢慢放了下来。
安老爷答道:“不敢,晚生姓安,名学海。”刚说完,邓九公两眼一瞪,“哈”了一声:“你叫安学海?莫非是那个在南河当知县,被谈尔音冤枉参奏的‘安青天’安太老爷?”安老爷点头:“晚生确实做过几天河工知县,如今已经辞官了。”
邓九公一听,猛地一拍手,对众人喊道:“我就说你们这些小子没用!”褚一官问道:“老爷子,又怎么了?”邓九公瞪大眼睛说:“这位安太老爷的来历,你们恐怕都不清楚。他可是京城的名门望族,在南河当官时,不贪朝廷一分钱,不让百姓受一点苦,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,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!这是其一。再说,我是淮安府本地人,他在那儿当知县,就是我的父母官。今天人家到了咱们家,就像太阳照进屋子一样难得。你们倒好,连大厅都不开,把人往角落里引?这都是你们干的好事!”褚一官心里无奈,嘴上应道:“我们办事不力,还得您老人家操心。”说着,偷偷向庄客们使眼色,说:“走,快去收拾大厅!”
邓九公这才客气起来,请安老爷到大厅喝茶。安老爷摘下帽罩交给华忠,进了屋子。邓九公赶忙把铁球揣进怀里,对安老爷说:“老父母,子民邓振彪拜见!恕我腿脚不便,不能行全礼。”说完,深深一鞠躬。安老爷也郑重回礼。此时,安老爷已经看出邓九公是个性情豪爽、重情重义、口直心快又争强好胜的老人,便说道:“九公,我安某今日初次登门,见您这般英雄气概,这么大年纪还精神矍铄,果然名不虚传。能结识您这样的人物,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!受我一拜!”说着,借着回礼的动作拜了下去。邓九公慌忙跪地还礼,说道:“老父母,您可别折煞我了!”还礼后,他用大巴掌握住安老爷的胳膊,另一只手架住安老爷的腋窝,把他搀了起来。看他起身、下拜的利落劲儿,比安老爷还灵活几分。
安老爷站起身来,真诚地对邓九公说道:“咱们先把话说清楚,‘父母官’‘子民’这样的称呼,不过是官场上的老套子。如今的地方官,又有几个真能对得起百姓,担得起‘民之父母’的名号?况且我已经辞官,你也不是官场中人,要是非得这么称呼,反倒显得俗气。论年纪,你比我大三十多岁,如果不嫌弃,我今日就认你做老哥哥,怎么样?”
邓九公听了,惊喜万分,嘴上却假意推辞:“这可使不得!老父母你是什么身份地位!我邓老九不过虚长几岁,算得了什么,哪敢高攀!”安老爷连忙说:“快别这么说!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,四海之内皆兄弟。”说着,又深深拜了下去。邓九公也急忙磕头回礼,起身拉着安老爷的手,哈哈大笑道:“老弟,你这番情谊我可就收下了!劣兄今年八十七岁,再过三年就九十了,天下十七省,差不多走了个遍,也结交了无数朋友。今日能结识你这样的人物,这辈子也算没白活!”他兴奋得手舞足蹈,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。一旁的褚一官等人见状,也跟着高兴起来。
邓九公转头对褚一官说:“既然如此,咱们就‘恭敬不如从命’,该有的礼节可不能少。姑爷,你也过来见见你二叔。”褚一官赶忙走上前来,重新向安老爷行礼。安老爷笑着将他扶起。这时,华忠机灵地拿过一把绸掸子,要给安老爷掸去衣裳上的尘土。安老爷笑道:“这怎么好劳烦舅爷呢!”华忠强忍着笑,一边掸土一边说:“这里头可没我的事儿。”安老爷便吩咐他:“去把大爷叫来。”邓九公一听,说道:“原来少爷也在这儿。你们旗人都叫‘阿哥’,快请!快请!”
安公子在另一边早就得知了这边的情况,听到父亲召唤,便带着戴勤、随缘儿走了过来。安老爷指着邓九公对公子说:“这是九大爷,快请安。”安公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请安礼。邓九公高兴地双手将他扶起,说道:“老贤侄,大爷可不和你客气了!”又望着安老爷感慨道:“老弟,你好福气!看这孩子的模样,将来必定前途无量,说不定能坐上八抬大轿呢!”
不一会儿,褚一官用漆木盘端来三碗茶。邓九公一看,立刻皱起眉头,不满地说:“姑爷,你看看,怎么能用这种茶具给你二叔倒茶?显得咱们太不懂待客之道了!把前日九江客人送我的御制诗盖碗拿出来,听说上面有当今皇上作的诗,还有苏州总运二府送的那个什么蔓生壶,再泡上咱们的雨前春茶,都拿出来。”褚一官刚要去拿,安老爷连忙拦住:“不用这么麻烦,我向来不太喝茶。我这会儿倒想要一样东西,老哥哥可别笑话我没出息,只怕你这儿还不一定有。”
邓九公一愣,问道:“老弟,难道你还抽鸦片不成?”安老爷连忙摆手:“不是不是!我生平没别的爱好,就爱喝点绍兴酒,也不知老哥你家里有没有?”
邓九公一听,双手往桌子上一拍,身子往前探了探,两眼放光:“怎么,老弟你也爱喝酒?”安老爷笑着说:“算不上多会喝,就是贪杯罢了。”邓九公追问道:“哦哦哦,那你能喝多少?”安老爷回忆道:“年轻时喝酒没个节制,也不知道什么是醉。现在不行了,喝个二三十斤就有些上头。”
邓九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,大声说道:“幸会!幸会!太有趣了!真没想到今天能遇到这么个知己!我就爱喝点酒,可身边的人总在我耳边唠叨,说喝酒伤脾湿,还说什么酒能让人开心,也能让人迷失本性。这都是什么话!我喝了八十年酒了,也没见有什么问题。你见过喝醉的人打自己、骂自己的吗?这都是那些不会喝酒的人瞎编的谣言!”说着,他转头对褚一官说:“既然这样,别忙着弄茶了。家里不是有前日得了的四大坛花雕吗?今天咱们开一坛,我要和你二叔好好喝一场!”
褚一官连忙推辞:“得了吧老爷子!你让我干什么都行,就是这酒我可不敢碰。回头你又嫌酒没倒好,一会儿说晃了酒瓤,一会儿说温得不对,我又不会喝酒,也不懂这些讲究,可别到时候说不清。我把你女儿叫来,你自己跟她说吧。再说了,二叔来了,也该让她出来见见。”邓九公点头道:“这话在理,你快去。”
原来,褚家娘子虽然之前和安老爷说了那番话,但也担心父亲脾气上来坏事,一直在窗后偷偷听着。这时,她走了出来,重新与众人见礼,说道:“这些事儿都不用老爷子操心,我刚才听两位一见如故,热闹得很,已经都安排好了。再说,喝酒就得好好聊聊,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。都是自家人,自然该请二叔到里面坐。而且天色也不早了,二叔大老远来,哪能让他住到别处去?自然要留老人家在家里多住几天。老爷子你要是有事,尽管去忙,家里有我照应。”
邓九公连连点头:“是呀是呀!多亏你提醒我。”接着感慨道:“唉,人上了年纪,就是不中用了。我现在全靠我这闺女。咱们就听她的,多住几天,痛痛快快喝几场!”
安老爷心想,要劝说十三妹留下,这事肯定得费不少口舌,今天是走不成了,便说道:“如此甚好,只是多有打扰了。”随即吩咐家人把车子、牲口打发走,将行李搬进屋里,然后和邓九公一同往里走。他们先来到正房,这正房是褚一官夫妻居住的地方。屋内摆放着几件硬木家具和簇新的陈设,只是布置得有些杂乱无章:这边桌子上放着餐具和食物,那边桌子上又堆着天平、算盘、账本等物。邓九公见状说道:“这儿太乱,咱们到我那小屋去坐。”
他带着安老爷出了正房,从西边院墙的屏门穿过。只见迎面立着一座彩绘影壁,绕过影壁,是一个宽敞的院落。两棵高大的槐树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,院里随意堆放着高低不一、毫无章法的山石,种着几丛稀疏的竹子,西南角还坐落着一座位置不太协调的六角亭子。前方是一排五间小巧的屋子,都安装着大玻璃窗。一进屋,堂屋三间连通,东西各有一间内室。邓九公请安老爷在中间北面的床边坐下,让安公子在靠近南窗的位置落座,一场充满期待的相聚就此展开 。
褚大娘子一边忙着倒茶,一边对邓九公说道:“把咱们家姨奶奶也叫出来见见客吧,还能帮我搭把手。”邓九公连忙摆手:“姑奶奶,快别闹了,别叫你二叔笑话!”褚大娘子却不以为然:“二叔才不会笑话,这有什么好笑的。”接着向安老爷解释道:“二叔,您有所不知,我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女儿,也没有兄弟,我一直盼着能多个人帮衬家里。再说,父亲年纪大了,我再怎么细心照顾,也难免有疏忽的地方。所以才想着给他找个人照料。之前相看了好几个,父亲都不满意,直到遇见现在这位。因为她是淮安同乡,父亲才留了下来。虽说长相普通,但心地特别好,从来不会耍心眼、闹别扭。尤其是照顾父亲特别尽心,这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福气。等我叫她出来,二叔您给瞧瞧。”安老爷笑着应道:“那敢情好,确实需要这样贴心的人照顾,我还真想见见这位弟妹。”
褚大娘子说着,便亲自往西屋去叫人。还没走到门口,只听帘子“哗啦”一声,走出一个人来。安老爷坐在堂屋上首,面向西边,将来人看得清清楚楚。只见这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,穿着枣红色的棉袄,里面套着桃红色衬衣,领口、袖口分别是大红色和水红色,平日里不穿裙子,露出玫瑰紫色的裤子,脚下是一双藕色小鞋,与金莲小脚相得益彰,整个人的衣着配色十分协调。她手上戴着金镯子和玉钏,一举一动叮当作响,镯子上还系着一条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杏黄手巾。头上插着各种珠翠发簪,金光闪闪,其中一根赤金耳挖子做成猴儿爬杆的造型,显得格外别致,整个人打扮得花枝招展。
褚大娘子见状,问道:“今儿什么日子,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?”那人笑着回答:“听说有客人来,我想着老爷子说不定会让我出来见见呢!”褚大娘子又看了看她胸前,只见挂着一大串东西,像撬猪用的绳索般繁杂。她伸手拨弄了一下,发现有茄楠香的十八罗汉香珠、早桂香香牌、紫金锭葫芦、肉桂香手串、苏绣香荷包、川椒香荔枝,此外还用线络子挂着一瓶东洋玫瑰油。这些都是邓九公走遍各省给她带回来的宝贝,全都用线串在一起,挂在衣襟的纽扣上。褚大娘子又好气又好笑:“我的小妈呀,你可把我坑苦了!怎么把这些全戴出来了?”那人依旧笑嘻嘻地说:“这些都香喷喷的,叫我丢下哪一样好?”褚大娘子无奈道:“就因为香,就得全戴上?跟我来吧!”说着,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袖和发饰。
等人走近了,安老爷仔细打量,见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,鬓角处即便不梳成鬅头,头发也足有一指多厚;皮肤雪白,只是稍显丰腴,脸蛋随着步伐微微颤动,活像一块凉粉;眉眼生得周正,只是眉毛和睫毛浓重些;鼻子和嘴巴也很端正,只是鼻梁稍塌,嘴唇略厚;除此之外,挑不出别的毛病,再加上脂粉点缀,一口白牙格外显眼。邓九公看着她,笑得眼睛眯成了缝,嘴巴都合不拢,满心满眼都是疼爱。
只见那人一过来,径直就朝安老爷走去。邓九公赶忙拦住:“过来,我跟你说,这位安二老爷,出身旗人世家,因为瞧得起我,才和我结拜为兄弟。”话还没说完,那人就抢着说:“原来是他二叔呀!”邓九公哭笑不得:“瞧你这话说的,到底谁是二叔?见了面得称呼老爷!”
她这才反应过来:“哦,对,老爷!那我请安。”说着,伸直胳膊,直挺挺地行了个单腿安礼。邓九公见状,忙说:“你还是拜一拜吧,怎么行这种礼?”她理直气壮地回答:“见了老爷,不就该请安吗?”安老爷也急忙起身,回了个半揖,客气道:“好,这位弟妹生得端庄富态,一看就是多子多福的面相。”邓九公连忙说:“老弟,别这么称呼,你就叫她二姑娘。”安老爷打趣道:“这么说,恐怕还有位大弟妹?”二姑娘马上接话:“没有,就我一个,他们都叫我二头。”褚大娘子笑着对安老爷说:“二叔,您瞧我们家这人,心里藏不住话,有什么说什么。”话还没说完,二姑娘转身就走。
褚大娘子喊道:“怎么走了?我还有话要说呢!”二姑娘回头应道:“姑奶奶等会儿,我马上来!”没过多久,她从屋里拿着一袋烟出来了。那烟袋足有五尺多长,烟嘴是七寸长的菜玉材质,上面还打着青色的算盘疙瘩,烟袋锅上挂着一个二寸来大的红葫芦形烟荷包,不过里面没装烟,烟另外放在一个笸箩里。她一边抽着烟走过来,一边从嘴里拿出烟袋,递给安老爷:“老爷,抽烟不?这可不是湖广叶子烟,是渣头烟,里头还掺了豆蔻皮呢!”安老爷赶忙欠身推辞:“我不抽烟。”她又说:“这么好的烟,浪费了多可惜,要不姑奶奶抽?”褚大娘子哭笑不得:“我可摆弄不了你这长枪似的烟袋,先放下吧。我跟你说,酒和果子我都准备好了,一会儿从那边送过来,你在这儿好好照应着,那几个小家伙办事不牢靠。”接着又问:“黑儿他们去哪儿了?”话音刚落,四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溜烟跑了进来,分别是皮肤漆黑的黑儿、胖乎乎的胖儿、长相奇丑的丑儿,还有满脸雀斑的麻儿。他们原本是邓九公家的村童,跟在二姑娘身边,算是邓九公的随从,这次到女儿家也一并带来了。褚大娘子又叮嘱了他们几句,很快就有几个婆子端着酒菜、果子过来了。
褚大娘子对邓九公说:“让少爷到我们那边院子吧,我去招待他,看他在这儿怪拘谨的。”安老爷点头同意:“好,你就跟大姐姐过去吧。”又对公子说:“你也过来见见姨奶奶。”公子只好上前作揖,二姑娘也回了一拜,笑着夸赞道:“好俊的少爷!瞧瞧这脸蛋,白里透红的,跟娘娘庙里的小娃娃似的!”褚大娘子嗔怪道:“瞧你,净说些有的没的!”二姑娘却不以为然:“姑奶奶,你还说我爱唠叨,你看看他这模样,可不招人稀罕吗?”邓九公、褚大娘子听了都哈哈大笑,连安老爷也忍俊不禁,公子却羞得满脸通红,只好跟着褚大娘子去了另一座院子。
各位读者,可千万别把这位二姑娘当成行为不检点的人。自开天辟地以来,世间本就有这种天真质朴、不通世故的人。除了精忠报国的忠臣、至纯至孝的孝子、坚守贞节的节妇、深明大义的义士这四类能以赤诚之心感动上天的人之外,就属这种天真未凿的人最受上天眷顾,往往一生富贵长寿、平安喜乐,不会有红颜薄命、晚年孤苦的遗憾,福气说不定比那些忠臣、孝子、义夫、节妇更深厚,实在让人既欣慰又羡慕!
闲话少叙,言归正传。这边酒菜上桌,褚一官过来张罗了一番便离开了。邓九公拿出一对大酒杯,和安老爷开始开怀畅饮。安老爷虽然表面上喝酒谈笑,心里却一直在盘算:“这老头儿看着豪爽,但阅历丰富,得小心应对,不能露出半点目的,才能套出他的真话。”酒过三巡,邓九公果然问起安老爷的官场经历:“老弟,你刚才说辞官了,可我听淮安的亲友说,那个诬陷你的谈尔音被御史参奏,朝廷派了吴大人把他治罪,你应该官复原职才对。我寻思着,你这年纪正是为朝廷效力的时候,为什么要辞官还乡?再说回家,为什么不走官道,反而绕到这儿来了?”
安老爷解释道:“九兄,你有所不知。我半生寒窗苦读,好不容易谋得个知县职位,可上任没多久,就遭遇了这般意外变故。想来官场生涯也就这样了,倒不如辞官归隐,游历四方,结识几位志同道合的英雄豪杰,与他们把酒言欢,这才是人生乐事!”邓九公听了,忍不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竖起大拇指赞道:“高见!”
安老爷接着说:“此番前来,是因为小儿出京时,华忠一路随行,却在途中病倒在客栈。小儿到了淮上后,迟迟等不到他的消息。走到这里,我想到褚一官是华忠的至亲,找到他一问,肯定能知道情况。沿路打听,都说褚壮士住在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,到了才知道他住在老兄的府上。我寻思,‘既然到了灵山,哪有不拜佛的道理?’就把打听华忠消息的事暂且放下,先来拜访老兄。没想到老兄不在庄上,连褚壮士也搬到东庄去了,我就一路寻到这里。好在机缘巧合,在庄外遇见华忠,见到褚一官,又得知他成了老兄的女婿。交谈中得知老兄也在此地,不仅相遇,还一见如故,结为知己,真是难得的奇遇!”
邓九公忙道:“原来老弟先到我府上,是我招待不周,实在不安。”安老爷摆摆手:“你我英雄相见,不必拘泥这些。我刚才还和令婿谈论天下豪杰,提到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,他竟然不了解。”邓九公自信满满地说:“老弟,别看这些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,其实没真本事。你说的豪杰,既然能入你眼,想必不是无名之辈,说来听听。不管大江南北、三江两湖,还是川陕云贵,甚至关内关外,只要有点名气,我大概都知道他的底细,你尽管问!”
安老爷卖个关子:“这人离这儿不远,只是时隔多年,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。”邓九公撇撇嘴:“什么?咱们这儿能出豪杰?老弟,你怕是听了谣言!在这儿找大如绍兴坛子的倭瓜、壮如棒槌的玉米棒子还行,要说豪杰,我在这儿住了快七十年,还没见过长着四方脑袋、八楞脑袋的豪杰!”安老爷严肃道:“老哥哥,古人说‘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’,又说‘真人不露相’,哪能没人才?这话可不能这么说。就算你见多识广,我要说的这人,你恐怕也不敢小看,而且除了你,别人还真不配认识他。”邓九公歪着头想了想,好奇地问:“谁啊?你说说名字,我听听。”安老爷拈着胡须,目光直视邓九公:“这人,人称‘十三妹’!”
邓九公听到“十三妹”三个字,“啪”地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,急切地问:“老弟,你怎么知道这个人?”安老爷没急着回答,反问道:“你先说说,这人算不算豪杰?你认不认识他?”邓九公叹了口气,感慨道:“老弟,要说这人,虽是女流之辈,却堪称巾帼英雄,更是英雄中的翘楚。说起来,天下男子都该自愧不如!我何止认识她,她还是我的知己恩人!”安老爷心中暗喜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话虽如此,但她毕竟年轻女子。以老兄的年纪和威名,说她是知己可以理解,怎么就成恩人了?愿闻其详。”邓九公举起酒杯:“酒凉了,先换杯热的。”两人你来我往,杯酒下肚。
席间,姨奶奶带着两三个婆子帮忙照料,几个村童穿梭着伺候,倒也周到干净。正说着话,褚大娘子又带人送来点心汤羹,热情相让。安老爷喝酒不爱吃菜,就着鲜果小菜就行;邓九公喝酒豪爽,大口吞咽,根本没空吃菜。因此点心没怎么动,褚大娘子便让人撤下,给姨奶奶吃,剩下的分给了孩子们。邓九公说:“姑奶奶,你去忙你的吧。”褚大娘子笑道:“他们不用管,都吃饱了。少爷刚来的时候挺腼腆,被我逗了几句,现在和女婿、大舅聊得正欢呢。”
这时,姨奶奶吃完点心,对褚大娘子说:“姑奶奶在这儿,我去看看少爷。”邓九公叮嘱:“你走了,小心他们把我的酒弄凉了。”褚大娘子说:“放心去吧,有我盯着。”姨奶奶笑眯眯地走到邓九公跟前,从袖子里掏出个红纸包,说:“老爷子,你瞧瞧这个。”邓九公打开一看,是个苏绣的大红缎子香袋和一个石青抽子,便问:“这干嘛用?”姨奶奶说:“我送给少爷好不好?”邓九公笑道:“好,去吧。”又捏着抽子问:“里面沉甸甸的,装了啥?”姨奶奶得意地说:“总不能空着手给吧?我装了一百文钱。”邓九公哈哈大笑,褚大娘子也跟着解围:“别笑她了,让她去热闹热闹也好。”
笑声过后,邓九公转向安老爷,开始讲述往事:“老弟,你刚才问我,为什么说十三妹是恩人?你不知道,我也算‘败子回头金不换’。小时候,我也读过几年书,父亲在世时,还让我去考秀才。文章勉强能写,但作诗平仄颠倒,六韵诗只写了十句,少了一韵,连复试都没通过。后来父亲去世,我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,就结交了一群不务正业的人,舞枪弄棒,甚至吃喝嫖赌,走上了歪路。多亏几位长辈劝我:‘你身材魁梧、力大无穷,考武举不好吗?何必干这些没出息的事?’我一想,没了父亲,有人肯指点我正经出路,实在难得。于是我埋头苦练,拉硬弓、骑快马、举石头、练大刀。到了考武举那年,我拉开十六力的硬弓,平端起三百六十斤的头号石头,在场上走了三个来回;舞大刀时,单撒手耍出三个面花、三个背花,还摆出四门架势;骑马射箭也全都命中。可以说,那场考试我出尽了风头。没想到末场默写《孙武子兵书》,我漏写了两个字,自己都没发现。学院的书办找到我,说大人看我武艺出众,想让我当案首,但因为兵书漏字,得花五百两银子才能保住功名。当时我家还算富裕,拿出几个五百两也没问题,但我觉得大丈夫靠本事博取功名,一开始就花钱走捷径,太没骨气。我就回他:‘中与不中听天命,我不走歪门邪道!’”
安老爷感慨道:“这才是正人君子的行事作风!不过这样一来,你的一身本领岂不是要被埋没了?”邓九公叹了口气说:“你接着听。他不录取我也就罢了,偏偏把我排在最末一名,让我坐红椅子受辱!我心想:‘这就是朝廷开科取士的做法?’一赌气,老师也没去拜,鹿鸣宴也没参加,连花红赏赐都没领,直接撂下话:‘这功名之路,算是没我的份了!’后来,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见我在家闲得慌,就邀请我一起走镖。走了两年后,我自立旗号,单枪匹马干了整整六十年。多亏老天爷照应,这些年没出过什么差错,没丢过一次镖。到了八十岁那年,我寻思‘收船好在顺风时’,就跟亲友们说打算金盆洗手。谁知道那些大买卖行里的人苦苦挽留,提前一年就送来聘书和定金,没办法,又接着干了五年。这回我说什么都要退了,提前给各地的主顾捎信,说明年一定歇业,聘金一概不收。承蒙那些客商抬爱,大老远派人送来彩礼给我庆功,还一起送了块匾,上面写着‘名镇江湖’四个大字。老弟,人家这么看重咱,咱能不骄傲吗?我那二十八棵柳树庄上地方宽敞,西院里有个像教场一样的大院子,还盖了五间正厅,平时就在那儿带着徒弟们练武艺。我就在那儿搭了座戏台,两边扎起看棚,从府城里请了个戏班子,把远道而来的客人、本地的乡绅商户,还有周边的乡亲们都请来,热热闹闹地摆了三天酒席。
“前两天相安无事,到了第三天,轮到本地的乡亲们来吃酒看戏。那天人特别多,厅里、棚里坐得满满当当,再加上卖熟食、卖糖豆的小贩,两边站得密密麻麻。台上正唱着飞镖黄三太打窦二墩的戏,演到黄三太打败窦二墩,众人正庆贺的时候,戏里他家来报说生了黄天霸。大家都打趣说:‘这戏唱得真应景,我们邓九太爷将来肯定也能有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!’你一杯我一盏,冷热酒轮番灌我,我就喝得有点上头了。正高兴着呢,我家庄上看门的庄客跑进来,说:‘外面来了个人,说要送礼贺喜。问他名字,他说见了面自然认得。’我吩咐庄客:‘别管他是谁,只管请进来,大家一起吃酒看戏。’不一会儿,人请进来了。只见这人穿着青绉绸夹袄,斜披着喀喇马褂,歪戴着乐亭帽,脚上蹬着双襻熟皮镴子鞋,身上背着个用蓝布缠着的东西,虽然看不清是什么,但估计是兵器;后面还跟着个人,手里托着个红漆小盒。这人走上厅来,只拱了拱手说了声‘请了’,就挺着腰、叉着脚,扭过脸去,抱着拳头站在那儿。
“我心里犯嘀咕:‘这来贺喜的人有点古怪啊!’就问他:‘你从哪儿来?’他说:‘姓邓的!你不是不认识我,我也不是不认识你,别装糊涂!今天听说你金盆洗手,摆酒庆功,特来会会你!’我仔细一瞧,这人看着有点面熟,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。就跟他说:‘恕我眼拙,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。’他说:‘我叫海马周三,咱们在牤牛山有一鞭之仇!’这话一出口,我就想起来了。五年前,我从京城保镖往南方走,同行的金振声从南方保镖往北方走,在牤牛山碰上了,他的镖货被人抢了。我路见不平,追上去打了那家伙一鞭,夺回了镖物。没想到他怀恨在心,趁着我家办喜事,跑来当众羞辱我!
“我好言相劝:‘朋友,你误会我了!同行之间互相帮忙,这是规矩。而且事情都过去了,既然你来了,就翻篇儿,这儿有现成的酒席,咱们喝顿酒,解开这个疙瘩,交个朋友,怎么样?’在场的人也都纷纷上来劝和。老弟,你说看在大伙儿的面子上,我这态度够忍让了吧?谁知道他不识抬举,说:‘别假惺惺让茶让酒!自从牤牛山一别,我一直等着找你算账,今天你既然退隐了,我海马周三要是背地里找你,算不得好汉。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,请他们做个见证,我要跟你借个一万八千两盘缠,补上牤牛山那笔买卖的损失。你要是识相,痛痛快快双手奉上;要是不肯,我也不难为你,我这盒子里装着一碗双红胭脂、一匣滴珠香粉,还有两朵时兴的通草花,你打扮好了,在这台上扭一圈给我瞧瞧,我保证不沾你一点便宜,扭头就走。’说完,把盒子打开,放在桌子中间。老弟,就算是尊泥菩萨,听了这话能不生气?”
安老爷愤愤不平:“这人简直就是个无赖!”邓九公却笑着摆摆手:“哈哈,老弟,你可别小瞧他!没想到这么个人,还真有点本事,能屈能伸的。”说着,又干了一杯酒。
此时,主客二人已经你来我往喝了五七十大杯。
褚大娘子在一旁忍不住插话:“我看老爷子今天又喝多了,二叔问的是十三妹,你咋尽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?”邓九公反驳道:“姑奶奶,你以为我在说醉话?不从根儿上说起,怎么能显出十三妹姑娘的英雄气概?不把这些说清楚,这故事还有啥听头?再说了,人家听故事的哪儿知道我邓九公是谁啊!”
安老爷连忙追问:“后来怎么样了?”邓九公一拍大腿接着说:“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,可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,不好直接动手。我强压怒火,哑然大笑,说:‘我还以为你要借个百八十万,一万两银子我还拿得出!’回头就叫人去搬银子。在场的人还在拼命劝架,说:‘二位别冲动,有话好好说。’我跟大伙儿说:‘各位别担心,我邓某心里有数,这事不管闹成什么样,都不会连累大家。’很快,一万两银子搬来了,放在院子里的八仙桌上。我对他说:‘朋友,一万两纹银在这儿。但我邓老九的银子是拿命挣来的,你想轻轻松松拿走可没那么容易!这儿是我家,自古主不欺宾,咱们说好,谁都不许找人帮忙,就在这儿一决高下。你要是打倒我,银子立刻拿走,就算我重伤在身,也一定抹上脂粉、戴上花,给你凑这个趣儿;要是我失手伤了你,也按规矩办!’说完,我甩掉外衣,抄起我那根保镖用的虎尾竹节钢鞭。他也脱去马褂,亮出兵器,竟然也是一根钢鞭,跟我的鞭重量差不多。这时,大伙儿都涌到院子里,远远围成个大圈。就连我自己的人,因为我提前打过招呼,也不敢靠近。台上的戏也停了,戏子们都跑出来看热闹,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看我们这场‘戏’。我俩一个站在北边,一个站在南边,亮出兵器就打了起来。一交手才发现,他跟五年前大不一样了。原来他挨了我那一鞭后,就潜心苦练,就为了洗刷牤牛山的耻辱。他这一鞭使得密不透风,我一时半会儿根本破不了他的招!
“我俩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,突然从东边人群里‘嗖’地窜出一个人,手握着一把倭刀,用刀背把我们的钢鞭往两边一挑,喊了声:‘你俩住手,听我说句公道话!’当时我以为她是来帮他的,他以为是来帮我的,我们各自收回兵器,跳出圈子一看,只见这人一身素衣,戴着孝髻,斜挎着一张弹弓——竟然是个女子!”
安老爷举着酒杯,语气笃定地说道:“不用猜,这人肯定是十三妹!”邓九公捋着长长的胡须,点头应道:“老弟,除了她还能有谁!当时我和周三刚要开口搭话,突然西边‘嗖’地飞来一枝镖,直直朝着十三妹胸口射去。我刚喊出‘小心’,她已经敏捷地一闪,飞镖扑了个空;紧接着第二枝镖又到,这次她不躲了,身子一蹲,手往上一抓,稳稳地将飞镖握在手里;说时迟那时快,第三枝镖也跟着飞来,她立刻把手中的镖迎着射出去,两枝镖在空中相撞,‘噌’地迸出火星,‘当啷啷’双双坠地!围观的人群顿时像涨潮一般,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。可放暗器的人连面都没露,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,十三妹也没去追查,仿佛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。
她转身对我和周三说道:‘你们今天这场争斗,我不管谁对谁错。但一个倚着家门口,一个靠着暗器,就算赢了,也会被天下英雄耻笑。这笑不笑虽然与我无关,但我倒要问问,怎么输了的就要涂脂抹粉戴花?难道胭脂花朵之间,就容不下英雄了?现在你们先别打,这桌上的银子算我的,你们谁有本事,就来和我较量较量,看看最后谁输谁赢,谁该戴那朵花、擦那胭脂、抹那粉!’老弟,当时我毕竟比周三多闯荡了几年,一看她这行事做派,就知道绝非凡人,不敢轻敌,正准备和她好好理论一番。可那周三见自己的盘算落了空,又仗着她是女子,冷不防‘嗖’地一鞭就抽了过去!
哪料十三妹根本不拿刀招架,只是顺势一转身,手腕翻转,刀刃从鞭下往上一磕,‘唰’的一声,周三的钢鞭当场断成两截!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叫好。就在这喝彩声中,突然传来一阵呐喊,只见人群里‘噗噗’地跳出二三十个身材魁梧的大汉。”
安老爷忙问:“这些人又是干什么的?”邓九公解释道:“这些人都是海马周三提前安排的同伙,他们混在戏班子里,乔装打扮后偷偷埋伏在这儿。众人刚一喊,十三妹这边刚削断周三的钢鞭,紧接着脚下一扫,就把周三踹倒在地。她快步上前,一脚踩住周三的后背,举着刀指着那群人喝道:‘谁敢上前,我先宰了这匹海马给你们做榜样!’那帮人怕伤了头领,吓得纷纷后退。她又冲那群盗贼喊道:‘麻烦你们,把那个红漆盒子捧过来,给你们这位大王戴上花、抹上粉,好让他上台表演给大伙儿看!’老弟,从这儿就能看出周三这人也有些门道。只听他趴在地上大声喊道:‘兄弟们别过来!这位女英雄也请手下留情!我海马周三也算是闯荡半生的好汉,今天我不后悔找上门,只后悔小瞧了天下英雄。如今当众出丑,我也没脸活了,就算死在你这样的英雄刀下,也值了!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!’老弟,你说说,十三妹这身手、这气势,难道不是女中豪杰、英雄领袖吗?”
安老爷听得热血沸腾,猛地一拍桌子,大声赞道:“痛快!”说罢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褚大娘子见状提醒道:“二叔,怎么光喝酒,也不吃点菜?”安老爷笑着说:“姑奶奶,听你家老爷子讲这段故事,不比珍馐美馔更下酒吗?哪里还顾得上吃菜!”邓九公一边喝酒,一边卖起关子:“老弟,这还不算最精彩的!你看那十三妹打倒周三后,又说了一番话,那才叫绝!等我慢慢讲给你听,保管比山珍海味还过瘾,能让你连干十大碗酒还觉得不够痛快!”
第十六回莽撞人低首求筹画连环计深心作笔谈
上回说到安老爷与邓九公结为知己,安老爷想着能借助邓九公,就像拥有一个得力的助手一样,目的是先收服十三妹这条“孽龙”,让她能安稳下来,然后自己好去报答她曾为公子排忧解难、赠送钱财、借弓击退贼寇以及帮忙择配联姻等诸多恩情。而且让安老爷高兴的是,他事先从褚大娘子那里了解了邓九公的脾气性格,所以见面后便顺着邓九公的性子,与他开怀畅饮、高谈阔论,从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慢慢聊到了十三妹,果然成功勾起了邓九公一肚子的感慨和回忆,不用别人追问,邓九公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。讲到十三妹用刀砍断钢鞭,打败了海马周三时,邓九公神情激动,脸色涨红,还不时地捋着胡须,显得十分得意。
安老爷听着,急切地问道:“这场激烈的争斗,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呢?”
邓九公便接着说道:“老弟啊,当时我就担心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那番话后,一时冲动,手起刀落杀了他。虽说这样能为我出一口恶气,让我脸上有光,但难免会连累在场的这些亲友们。我正左右为难,又不好直接去劝她。没想到那些盗贼同伙见他们的头领吃了亏,而且十三妹还非要让周三戴花擦粉出丑,一着急,一个个都扔掉了手中的兵器,纷纷跪倒在地,苦苦哀求道:‘这事都是我们家头领不知好歹,冒犯了您的威严,还请您高抬贵手,给他留些面子,我们一定会重重报答您的恩情!’只听见十三妹冷笑了一声,说道:‘你们这群人也知道要面子?要是刚才这位九十岁的老人家被你们一鞭打倒在地,他的面子又在哪里?再说了,刚才要不是本姑娘有接飞镖的本事,被你们的飞镖射中,我的面子又往哪儿搁?’众人听了,都哑口无言,只能一个劲儿地磕头认罪。
“十三妹根本不理会他们,一只脚稳稳地踩住海马周三,另一只手举着那把倭刀,脸上却换上了一副笑容,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道:‘大家在这里听好了,别以为我和这位邓老翁有什么亲戚关系,才来帮他。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外地人,和他没有任何交情。我平生就爱教训那些无礼的硬汉,今天碰上了这件事,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可不是为了这几两银子。’说完这些话,她才转头对那些盗贼同伙说:‘我本来想一刀结果了这家伙的性命,既然你们都替他苦苦求情,杀人不过头点地,那我就暂且饶了他这颗脑袋!你们要我饶他,就得依我三件事:第一,你们要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,给这里的主人赔礼道歉,以后不管在哪里见到,都不能有丝毫的不敬;第二,这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周围百里之内,不准你们再来骚扰;第三,你们好好认一认我这把倭刀和这张弹弓,以后只要这两样东西一出现,不管什么时候、什么地方、什么人,都得按照我的话去做。这三件事,你们要是都能答应,我就饶了他今天这奇耻大辱。你们赶紧商量商量,给我回话!’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口,那海马周三就在地上大声喊道:‘只要能免去戴花擦粉的羞辱,我们都依,都依,绝无反悔!’其他人也都跟着连声答应。十三妹这才抬起脚,放了周三。那家伙爬起来,和众人一起走到我跟前,齐声喊了句:‘邓九太爷!’然后像捣蒜一样给我磕了好一阵子头,接着就准备告辞离开。”
“老弟,古人说得好:‘得意不可再往。’我邓老九觉得这已经够可以的了,再说,也不能在世上无端结仇。于是我赶忙扶起他,说道:‘周朋友,你先别走。常言说’胜败乃兵家常事‘,又说’识时务者为俊杰‘。今天这件事,从现在起就一个字都别提了。这里有现成的戏看,有酒喝,就请你们老弟兄们在这儿尽情畅饮,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,交个朋友,怎么样?’周三这人倒也懂得见好就收,他说:‘既然您这么抬举我们,那我们就在这位姑娘面前,从您这句话开始,敬您老人家一杯。’当下大家都来到厅上,就连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格外高兴。我便让人收起兵器和银两,重新开演戏曲,洗净酒杯,重新斟酒。老弟,你想想,在这种情况下,是不是该让十三妹姑娘坐首位呢?我赶紧满满地斟了一盅热酒,给她送过去。她却说:‘我十三妹今天本应该在这里看着你们两家化解恩怨,只是我现在穿着孝服,不适合参加宴会;再说了,男女不同席。那我就先告辞了,以后再找机会相聚。’说完,她走出门,下了台阶,只听见‘嗖’的一声,一下子就跳到了房顶上,顺着房脊,健步如飞,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。我这才知道她叫十三妹!老弟,你听听这件事的前因后果,那天要不是多亏了这位十三妹姑娘,我岂不是在众人面前把一世的英名都毁了?你说她怎么不能算是我的恩人呢?
“所以那天酒席一散,我也顾不上休息,就想着去寻找她。这时我的庄客们告诉我说:‘这个人三天前就来到这里了,当时因为庄上正有事情要办,我们就把她安排在前街的店房暂时住下,约好她三天后再来。现在她还在店里住着。’我听了这话,就赶到店里和她见面。原来她只有母女二人,她的母亲又聋又病,看她们的样子,生活也十分清苦。我就想把和周三赌赛赢来的那一万两银子送给她们,可她一分钱都不肯收。我又想请她们母女到我家来,由我供养着,她还是再三推辞。我问起她的来历,她说她们是从远方来避难的,因为她们一家孤寡无依,生怕到了这里人生地不熟,知道我在这有点小名气,而且年纪也大了,所以特地来投奔我,希望我能给她们家做个依靠,除此之外,没有别的要求。当时她就和我认作了师徒。她自己则在东南面青云山的山峰高处选了一块地方,搭建了几间茅屋,靠着她那把倭刀,自力更生,赡养母亲。我除了给她送些柴米等生活用品之外,不管送她什么东西,她一概不收。就在一个月前,她向我借了一些财物,还不到半个月,她就原数还给我了。所以直到今天,我都还没能报答她一点恩情。”
安老爷听了后说道:“听你这么一说,这个人可不单单是个舞枪弄棒的英雄,简直就是个能随意挥洒钱财、敢于行侠仗义的侠客啊。我难得来到这里,老兄,你和她既然有这么深厚的情谊,能不能想办法让我和她见上一面呢?”邓九公听了这话,微微一怔,说道:“老弟,要说你和她,确实都应该见一见,要不然可就成了这世上的一件憾事了。只可惜你来得晚了一步,她过不了几天就要远走天涯,你见不到她了!”
安老爷装作惊讶的样子,问道:“这是为什么呢?”只见邓九公还没说话,眼睛就红了,泪水像泉水一样涌出,很快就湿透了衣襟,就连那白色的胡须上也沾上了泪痕。他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老弟,我是个直性子,心里藏不住话,唯独这件事,我在家里一个字都没提过,不信你问问你侄女儿就知道了。原因是,十三妹的这件事非同小可,必须谨慎保密,不能泄露其中的秘密。如今你问到了这件事,我们俩一见面就意气相投、肝胆相照,我也瞒不了你。原来这位姑娘身上背负着杀父的血海深仇,只是因为老母亲还在世,无人奉养,所以一直没能报仇。没想到前几天她母亲又得了急病,痰症发作,去世了。她现在连孝服都来不及穿,丧事也来不及好好操办,过了头七,安葬了母亲之后,就要去办这件大事了。今天是她母亲去世的第四天,就只剩下明后两天了。她现在的心情,躲避别人还来不及呢,我怎么能带你去见她?我昨天还问过她什么时候回来,她说:‘等大事一办完,就收拾行装回来。’但这件事也要看机会,得把事情办好了,才能再回到这里,谁知道要三个月还是两个月呢?老弟,你又怎么等得了她呢?就连我,这几天也正为这件事心里难过呢!”
安老爷又装作不知道的样子,说道:“哦,原来是这样。但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,是因为什么事被仇家害了呢?她的仇人又是什么样的人,现在在哪里呢?”邓九公摆了摆手,说道:“这些事我一概不知。”安老爷说道:“老兄,你这话可有点骗人了。她既然和你有师徒的情谊,又把这么机密的大事告诉了你,你怎么可能不问问详细的原因呢?”这一句话,把邓九公问得有些着急了,只见他瞪大了眼睛,大声嚷道:“岂有此理!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?你是没见过她当时的样子,就像生龙活虎一样,有自己的主见!她想说的话、想做的事,你就是想拦也拦不住;要是她不想说、不想做的,你就是百般追问、苦苦哀求,也没有用。她的仇还没报,怎么可能会说出仇人的名字呢?我又怎么好去问呢?只有等她把事情办完回来,自然就会知道这件大快人心的事了。”
安老爷说道:“这么看来,现在既不知道她的仇人是谁,也不清楚她要去哪里报仇。她再厉害,终究是个女孩儿家,一个人骑着马,跨越千山万水去报仇,这想法是不是太鲁莽了?十三妹年轻气盛,做事任性,倒还情有可原;可老哥哥你,既受过她的恩情,又和她有师徒情分,怎么也不劝阻她一下,反而由着她这么冒险行事呢?”
邓九公听了,哈哈大笑道:“老弟,不怕你不爱听,这种事可不是你们舞文弄墨的人能懂的!就她的本事和心胸,别说是杀一个仇人,就算是在万马千军里冲锋陷阵,也不在话下,根本用不着旁人操心,这是其一;再说了,‘父仇不共戴天’,古话说‘君子成人之美’,就算是毫不相干的朋友,咱们也该劝他去报仇,何况我和她还有这层关系呢!所以我琢磨着,眼前的聚散是小事,成全她这番英雄壮举才是大事。我才尽力帮她早点安葬了老母亲,好让她能专心去办大事,也算是尽我知恩图报的心意。我心里自有打算,你怎么反倒怪我不拦着她呢?”
安老爷步步追问,激得邓九公滔滔不绝,把心里话全说了出来。安老爷心中暗自思忖:“时机到了!等我先说服这个邓九公,让他给我牵线搭桥,不怕十三妹不听劝。只要她肯听劝,既能成全她的孝心,也能了却这老头儿的一番心意,还能圆了我们父子的一桩心事。”于是,他对邓九公说道:“常说‘英雄所见略同’,我虽然不敢自称为英雄,但在这件事上,我的想法和老兄你略有不同。既然承蒙你瞧得起我,把话说到这份上,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,只是希望老兄别见怪。你这做法不叫‘以德报德’,恰恰相反,是‘以怨报德’,十三妹的性命,恐怕就要断送在你的‘成全’里了!”
邓九公大吃一惊,问道:“老弟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安老爷解释道:“我没亲眼见过十三妹,但从你刚才的描述来看,她应该是个性情至真、本领出众的人。重情重义的人往往太过执着,有本事的人又常常争强好胜。可光有性情和本事还不够,还得有顺遂的运气,才能让他们去做那些执着好胜的事。不然,一辈子怀才不遇,抱负无法施展,很容易走上极端。在这种人眼里,看谁都不顺眼,觉得自己比圣贤还厉害;看什么事都不如意,总想着自己做的事独一无二。该管的事要管,不该管的事也要插手;能做到的要做,做不到的也要硬着头皮上。他们宁可自己拼命付出,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;只图一时痛快,却不顾其中暗藏的重重危机。时间久了,那股至情至性、出众的才华,就变成了冲动的蛮劲,甚至变得睚眦必报、非黑即白。这样的人,如果没有好的长辈、师长、朋友,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们,可惜了那一身才华,最后难免身败名裂。就像古代的屈原、贾谊、荆轲、聂政,他们虽然走的路不同,但犯的错都差不多,这就是圣人说的‘本质虽好却缺乏引导’。打个比方,这就像训鹰人养鹰,鹰一放出去,看见猎物就会猛扑下去,死死抓住。要是碰上狡猾的猎物,哪怕被拖进泥坑荆棘里,它也绝不松爪;要是没抓到,它就会远走高飞,宁可在山里老死,也不愿再回到训鹰人身边。这就是十三妹现在的真实写照!依我看,她这一去,恐怕是回不来了。老兄,你怎么还盼着两三个月后听她讲报仇的事呢?”
邓九公反驳道:“她怎么会不回来?老弟,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这话。”安老爷分析道:“老兄你想想,她的仇人肯定不是一般人。要是普通人,凭她的本事,早就悄无声息地把仇报了,何必跑到这里避难?对方一定是个有势力、能左右生死的人物。她去报仇,很可能根本没机会下手,到时候报仇不成,没脸回来见你,这是其一;就算她有机会动手,仇家身边能没帮手吗?如今是太平盛世,哪能像故事里演的那样随意行事?一旦失手被抓,王法难容,她就回不来了,这是其二;就算她真有本事报了仇,成功脱身,可她一个女孩儿家,难道要去深山隐居?再看她那副冷淡的样子,对生死都看得很淡,大仇一报,还有什么可留恋的?你听她那句‘大事一了,便整归装’,这不就是在和你道别吗?要是真这样,她就更不可能回来了,这是其三。这么看来,她这条命不就断送在你手里了吗?”
邓九公一边听,一边不自觉地点头,听到最后,慢慢低下了头,沉默不语,只是盯着杯里的残酒发呆。这时,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:“老爷子,听见了吧?我前几天怎么跟你说的?我虽然说不出这些大道理,但也觉得一个女孩儿家,大老远一个人去报仇,不是个事儿。你还说我不懂。听听二叔这话,说得多么明白!”
邓九公心里本就七上八下,被女儿这么一说,急得酒劲上涌,整张红脸涨得发紫,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,不停地用毛巾擦拭。半晌,他长叹一口气,望着安老爷说道:“老弟,越琢磨你这话越有道理。可现在只剩明后两天了,她大后天就要走,这可怎么办?”安老爷故作无奈:“事到如今,也只能听天由命了,还能有什么办法?”邓九公着急地说:“这怎么行!人家对我恩重如山,我还没报答,现在却把她往绝路上推,我邓老九这罪过可就大了!就算再活八十七岁,我这心里也难安啊!”
褚大娘子见父亲急得不行,连忙说:“您先别着急,明天请二叔一起去劝劝她,说不定能拦住呢?”邓九公烦躁地说:“姑奶奶,你又说糊涂话!你二叔和她素不相识,怎么拦得住?她那脾气,你还不清楚吗?”安老爷见状,适时说道:“这可不好说。要是老哥哥用得着我,我就陪你走一趟。俗话说‘天下无难事’,说不定死缠烂打,真能把她拦住。”
邓九公一听,立刻从炕上跳下来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,激动地说:“老弟,你要有这本事,不光是救了十三妹,简直是救了我啊!”安老爷慌忙下炕回礼:“老哥哥,千万别这样!我这么做,既是为你,也是为我自己。你只知道十三妹是你的恩人,却不知道她也是我的恩人啊!”
邓九公惊讶不已,连忙请安老爷坐下,追问道:“怎么她又成你的恩人了?”安老爷这才把公子南下途中,在在平悦来店与十三妹相遇,黑风岗能仁寺里她如何救人、赠金、联姻,又如何借弓打退海马周三的匪寇,海马周三见到雕弓后如何乖乖护送公子到淮安,公子如何在庙里遗失宝砚,十三妹又如何答应帮忙寻找,自己如何感念这份恩情,辞官前来寻访的事,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。
邓九公这才彻底明白过来,一拍大腿说道:“我说呢!她昨天突然交给我一块砚台,说是有人寄存的,还说她走后肯定有人来取砚台,顺便归还一张雕弓,还特意嘱咐我好好保存雕弓留作纪念。我当时问她这人是谁,她只说‘别管那么多,凭这宝砚收雕弓,凭雕弓交付宝砚,错不了’,路上这些事儿,她一个字都没提。真没想到说的就是老弟你和贤侄父子俩!这不仅是这件事儿里的巧妙机缘,放在整个故事里,也是绝妙的情节转折啊!”说着说着,他满脸的烦恼瞬间烟消云散,兴奋地大喊:“快拿热酒来!”
安老爷却拦住道:“酒喝得差不多了。既然要商量正事,咱们先撤了酒席,赶紧吃饭,吃饱了再慢慢合计具体该怎么办。”褚大娘子也在一旁附和:“二叔说得对。”邓九公有些意犹未尽,嘟囔着:“那咱们换个大杯子,再喝三杯,痛痛快快的!”说完,真找来大杯子,两人一连干了三大杯。
这时,安公子已经吃完饭,和褚一官一起过来。安老爷便把刚才商量的事情大概跟儿子说了一遍。公子提议道:“既然事情有了眉目,不如让戴勤先回去给母亲报个信,也好让她放心。”邓九公一听,好奇地问:“原来弟妹也一起来了?现在住在哪儿?”褚大娘子也跟着说:“二叔怎么不早说!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面,亲近亲近。再说,既然到了这儿,哪有不请到家里喝杯茶的道理?”
邓九公也觉得有理,立刻就要派人去请。安老爷连忙制止:“先别着急。现在既然知道了十三妹的下落,就算姑奶奶你不派人去请,我家媳妇也肯定会到府上拜访,为的就是见十三妹。今天天色不早了,这事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。”接着,他吩咐公子:“别让戴勤去了,我另有安排。让华忠带着随缘儿回去,把情况悄悄告诉你母亲和媳妇,也通知一下你岳父岳母。就请你母亲和媳妇明天一早坐车过来,只说是去看亲戚,别的话别提。让你岳父岳母和家人们留在店里照看行李。他们肯定也想来,但得等事情定下来再说。这话我要当面嘱咐华忠,切记不能外传。”褚一官主动请缨:“我去叫他们吧。”
不一会儿,华忠和随缘儿被叫了过来。安老爷不仅仔细叮嘱了一番,还把两人拉到一旁,低声耳语了几句。只见两人连连点头,具体说了什么旁人却听不清楚。
安老爷转头问褚一官:“这一带没有通车的大路吧?”邓九公回答:“从桐口到这儿没有车道,但从这儿去茌平有,我们平时运货赶路都走那条道。”褚大娘子又对褚一官说:“派两个可靠的庄客跟他们一起去。”安老爷摆摆手:“两个人足够了,这一路上还能出什么事?”褚大娘子解释道:“不是担心出事。一来,这路上岔路多,怕他们走错;二来,也该专门派人去请才显得郑重;三来,现在白天短,我看明天见面后,她们婆媳肯定舍不得分开。咱们家地方倒是宽敞,但干净的铺盖不够,让他们套上大车,既能坐人,又能拉行李。”褚一官补充道:“再准备两匹牲口骑着,路上也好照应。”说完,便和华忠父子一起出去安排了。
邓九公见状,称赞道:“好主意!我说吧,我这儿离了姑奶奶可不行!”褚大娘子佯装生气:“合着都是我的事儿!等劝十三妹留下的时候,我就成睁眼瞎了!”邓九公哈哈大笑:“瞧瞧,姑奶奶又闹小脾气了!”众人说说笑笑,气氛十分融洽。邓九公又拉着公子,一会儿打一套拳展示,一会儿表演一个飞脚,兴致勃勃。
这时,褚大娘子一眼瞥见公子身上挂着姨奶奶送的香袋和抽子,打趣道:“大爷,你还真把这两件戴上了?配上你身上别的东西,看着倒挺合适!”公子无奈地笑道:“我本来不想戴,姨奶奶非让戴,没办法,我只好把里面的二百钱掏出来给了嬷嬷爹,这才戴上的。”安老爷疑惑地问:“姑奶奶,你怎么这么称呼他?”褚大娘子解释道:“二叔,这有什么不行的?我们叫你二叔,就跟叫父母似的,在大爷面前,我总不能‘老大’‘老大’地叫吧?我们还按我们的辈分论。说不定哪天我去二叔府上,还能充个长辈呢!”说着,还笑着问公子:“是不是这个理?”公子只能跟着笑笑。
安老爷连忙推辞:“那可不敢,我们可不敢这么论辈分。”
正说着,姨奶奶已经带人把饭菜摆好了。安老爷坐下一看,桌上既有厨房做的整桌鸡鱼、白切鸭、白切肉,也有褚大娘子亲手准备的自家种的瓜菜、自制的腌肉,还有现煮的面条、现蒸的大包子。安老爷在任上吃了半年南方宴席,又吃了一路简单的饭菜,乍一尝这些家常美味,只觉得格外香甜可口。再看邓九公,他对这些菜肴瞧都不瞧,一个小厮捧来一个海碗,里面盛满了米饭,另一个小厮端着一大碗肉和一大碗汤。邓九公接过,直接把肉倒进米饭里,又舀了半碗汤,用筷子一拌,堆得高高的一碗饭,就着辣咸菜,“呼噜呼噜”“嘎吱嘎吱”,不到半刻钟,吃得一干二净。这时安老爷才吃完一碗面,又添了半碗饭,忍不住问:“老哥哥牙口还这么好?”邓九公摆摆手:“不行啦,右边的槽牙都松动了。”
吃完饭,众人挪到东间的方桌前坐下。小厮端来洗漱水给安老爷,邓九公却不用小巧的漱口盂,而是拿着一个大锡碗,走到院子里,“咕噜咕噜”漱了半天,“呸”地一口把水吐在院子里。转身姨奶奶又端来一个木制大盆,里面盛着凉水:“老爷子,洗脸。”邓九公把近两尺长的白胡子泡在凉水里,反复清洗揉搓,又用温热的干毛巾擦了许久,再用大木梳仔细梳理,直到胡子变得洁净顺滑,根根分明。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胡子,满脸得意。这边褚大娘子和姨奶奶也匆匆吃完饭,洗漱过后,装了袋烟,过来陪着聊天。下人们则收拾起碗筷,把剩下的饭菜分着吃了。安老爷看着这一幕,虽然没有豪门大户的奢华排场,但这份质朴实在,倒透着细水长流的生活智慧。
闲话少叙。邓九公见大家都吃完了,再也按捺不住,着急地问安老爷:“老弟,快说说,明天见了面到底怎么说?”安老爷招呼大家:“都坐好,咱们慢慢商量。”于是,安老爷和邓九公面对面坐下,公子和褚一官坐在侧面,褚大娘子也在下方落座。褚一官率先开口:“老爷子,我先说一句,明天见面,您可千万沉住气,让二叔先说。”安老爷胸有成竹:“这还用说,我自然是主唱,但也得老哥哥你配合,还得请姑爷、姑奶奶帮忙打个下手,而且今天就得把道具准备好。”
邓九公一头雾水:“怎么还扯到道具了?”安老爷解释道:“大家不是说那姑娘不肯穿孝服吗?得赶紧把孝服准备好,到时候才能派上用场。”褚大娘子一拍大腿:“早备好了!那天看她母亲情况不好,我从头到脚,连铺盖坐垫都给她置备齐全了。可她执意不穿,看来是铁了心要去报仇,谁劝都没用!”安老爷点头:“有就好。”邓九公却忍不住提醒:“老弟,可别硬来!不是我性子急,她那脾气,倔得很,难办着呢!”
安老爷笑容满面,语气笃定地说道:“老哥哥不必担心,俗话说‘若无破浪扬波手,怎取骊龙颔下珠’,就算是民间老话也讲‘没那金刚钻儿,也不揽那瓷器家伙’。你且看我,只需三言两语,必定能让她打消报仇的念头。不仅如此,我还要让她即刻穿上孝服,守尽丧礼;让她护送母亲灵柩返乡;让她将父母合葬;更要为她谋划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。等到这些都办妥了,才算完成老哥哥托付的差事,也算了结我多年的心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