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十五回到第十七回(2 / 2)

邓九公半信半疑,语气带着几分调侃:“老弟,我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,你可别空口说大话啊!”安老爷神情认真起来,正色道:“绝无虚言,这其中大有缘由。待我把来龙去脉讲清楚,大家自然就信了。不过,这事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,而且光定计划还不够,咱们今天必须先排练一遍。但这事得格外机密,虽说府上都是自己人,可那些小孩子不懂事,万一出去说漏了嘴,那姑娘行事神出鬼没,要是提前察觉,可就麻烦大了。不如这样,我们拿些纸笔墨砚来,通过写字交谈——不知姑奶奶识不识字?”褚一官连忙接话:“她识字,学问比我还好,写字更是不在话下。”安老爷听闻,连连称妙:“这可太巧了!”话音刚落,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纸笔。

各位读者,趁他取纸笔的工夫,容我说书人插几句题外话。这十三妹从第四回就登场了,一直没名没姓,直到第八回,她才自报“十三妹”这个称呼,可大家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究竟姓甚名谁,身世如何。这书都讲到第十六回了,好不容易盼到安老爷知晓她的底细,却又要搞什么“笔谈”,这怎能不让人着急?

但请各位稍安勿躁,这并非我故意卖关子。这野史小说看似消遣之作,实则与正经文章的创作法则相通,必须分清正传、附传,主位、宾位,巧妙安排伏笔、应笔,灵活运用虚写、实写,才能架构起完整的故事。就拿这段情节来说,十三妹是正传主角,安老爷是配角,至于邓九公、褚大娘子等人,连配角都算不上,只能算是陪衬。可十三妹的真正故事还在后头,如果现在就大肆铺陈,后面再写就没了新意,读起来味同嚼蜡;但要是完全不提前铺垫,后面突然展开,又显得突兀生硬,这是文章创作的大忌。所以,此处必须用虚写的手法,而这虚写又不能落入俗套,像普通小说里写的“附耳过来,如此如此”那般敷衍了事。作者这般安排,实则是将故事的关键线索后置,先抛出悬念,为后文做足铺垫。看似是闲笔,实则每句话、每个字都与后文紧密呼应。各位不妨静下心来,细细品味其中趣味!

闲话不多说。褚一官取来纸笔墨砚,安老爷立刻研墨润笔,一边奋笔疾书,一边开口解释:“九兄,大家若想知道十三妹的底细,得先了解她的姓名。”写完一行,他将纸转过来给众人看,纸上写道:“那姑娘并不叫作十三妹,她的姓是这个字,她的名字是这两个字,她这‘十三妹’三字,就从她名字上这字来的。”众人恍然大悟,纷纷点头。安老爷接着又写下一行,指着字说道:“她父亲叫这个名字,曾担任这样的官职,家中有着如此家世。”邓九公一拍大腿,惊叹道:“我说呢!看她那气度,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,这下全说得通了!”褚大娘子却皱起眉头,疑惑道:“既然出身不凡,她又为何总是那般打扮?”安老爷边写边答:“其中缘由是这样的,就好比我们家中,也常有类似情况。”众人看了纸上内容,这才彻底明白。

安老爷顿了顿,神情严肃起来:“你们可知她的仇人是谁?那可是个权势滔天、惹不起的大人物!”说罢,又写下几个字,指给众人看。邓九公倒吸一口凉气,惊呼道:“哎哟!她怎么会招惹到这位‘太岁’,还结下如此深仇?”安老爷摇摇头,继续写道:“她父亲与那人是上下级关系,下属怎敢主动结仇?一切祸端,都因这姑娘而起。”接着,他又写下事情的经过,解释道:“就是这样一段情节。可惜她父亲是个明事理、重气节的人,与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同。见上司平日行径不端,加之其儿子也品行恶劣,无论上司如何拉拢,他都坚决不答应某事。那上司恼羞成怒,便公报私仇,将他革职查办,投入大牢,他因此含冤而死。那姑娘既痛心父亲蒙冤,更自责祸事因己而起,这便是她拼死也要报仇的根源。”

邓九公听罢,怒不可遏,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,震得桌面嗡嗡作响:“这口气叫人如何咽得下!只恨我年纪大了,家里人不让我随意走动,不然我定要亲自走一趟,三拳两脚收拾了那恶贼!”安老爷赶忙安抚:“老哥哥消消气,不必如此!”随即又写下一行字,指着道:“那人如今已有这般下场。”

邓九公一拍脑门:“对呀!前些日子我好像隐约听人提过一嘴,当时觉得与自己无关,就没多问。看来真是苍天有眼,朝廷公正!这么说来,那姑娘更不该去报仇了。”褚大娘子忍不住打趣:“当初是谁一口一个‘英雄’‘豪杰’,还说什么‘大丈夫就该轰轰烈烈干一场’,撺掇着人家去的?”邓九公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算我错了!我哪能想到背后有这么多曲折?”

安老爷接过话头:“这事也怪不得老哥哥。若不是我来,大家从何处得知这些隐情?就算我略知一二,若不了解详情,刚才也不敢夸下海口。其实,我此番前来,不单单是为了她救我儿子这件事。”说着,又写下几行字,解释道:“我们两家还有这层渊源,是这样的……这姑娘,我从她襁褓时就见过,算起来,整整十七年没再见过面。自她父亲去世后,更是断了联系。这些年,我四处打听,逢人就问,却一直没有消息。直到我儿子到了淮安,说起路上的遭遇,我越听越觉得是她,如今果然没错。你看,我若早来几日,她母亲尚在,劝说起来难免棘手;若晚来几日,她一旦离开,想说什么都没机会了。如今不早不晚,恰在今日相聚,这哪里只是你我报恩的机缘?分明是上天感念她的孝心,先让她种下救助你我两家的因,今日再让你我结下挽救她的果,这就是天理人情的因果循环。‘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’,照这样看,明日之事多半能成!”褚一官信心满满地说:“何止多半,十成把握都有!”安老爷却摇摇头:“话不能说满,明日恐怕还得费一番口舌。咱们现在就当是私下彩排,好好把这出‘劝人戏’演练一遍。”

正说着,姨奶奶端来茶水。她凑近褚大娘子耳边,小声嘀咕了几句。褚大娘子皱着眉,笑着嗔怪:“哎哟,用不着!”邓九公好奇心起,追问道:“你们悄悄说什么呢?”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说了出来:“今儿二叔和大爷都住下,我寻思着他们没尿壶,就把老爷子的刷出来了。老爷子要是起夜,用我的马桶就行,咱们凑一块儿方便!”

众人一听,顿时笑作一团。安公子憋不住,一口茶喷了满地。邓九公又好气又好笑:“行了行了,别捣乱,别耽误大家商量正事儿!”

待众人喝完茶,止住笑声,邓九公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如今这人的身世来历算是彻底弄清楚了,但老弟你到底有啥高招,能让她乖乖照你说的去做呢?”安老爷神色从容,缓缓说道:“常听说‘定计报仇’,还没听过‘定计报恩’的。可这姑娘的性子,不用巧妙计策根本劝不住她。要是劝不住,你我这份报恩的心意也就无从实现了。我先把计划写下来,大家一起商量商量。”

说罢,安老爷提笔,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大篇内容,随后看向邓九公、褚家夫妻,解释道:“我们去见她,我自然是从归还雕弓说起。但最要紧的是,就怕她收了弓却不肯露面,那到时候有话也没处说。所以明天,得劳驾你们爷儿仨先借个由头过去,然后我再按计划行事。到了那儿,九兄,你就这般这般说,我再如此如此讲,还得辛苦姑奶奶在暗中协调,这样她就不得不出来见我了。等我见到她,又怕归还雕弓后,她对我冷若冰霜,话也不多。就算我有一肚子话,也不知从何说起。所以我打算一开口就问她一件事,这样她肯定得给我个答复。等她回答后,我就做个举动试探她,要是她推脱,就请九兄在旁边打圆场,我就能进一步进到内堂了。

进到里面,我先去祭拜她母亲的灵位。要是她回礼后一直跪在地上不起来,我也不好直接拉她起来说话。这时候就需要姑爷、姑奶奶一个从中周旋,一个适时提醒,九兄再帮忙招待,我就能坐下来好好和她聊聊了。坐下后,我第一句话就说这个,她肯定不会主动提报仇的事,多半会用别的话敷衍。她一敷衍,我就接着说第二句。”

褚一官忍不住插话:“二叔,话虽这么说,但您可得悠着点,别太着急了。”安老爷态度坚决:“‘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’?不激她一下,怎么能让她说出报仇的实情呢?”邓九公点头赞同:“有道理,就这么干!就算她有意见,我在中间调解就行。”安老爷摆摆手:“到时候用不着调解,你只要按计划做,她自然没话说。不过这一步,老兄你可得演得像。我再用话敲打敲打,一定能让她自己把报仇的事儿说出来。”邓九公有些担心:“万一她死活不说呢?”安老爷胸有成竹:“她是个争强好胜的人,哪能受得了别人戳她痛处?我拿话一激,她肯定憋不住。不过就算她说了,想让她主动说出仇人的名字,那是不可能的。问来问去,不等她开口,我就直接把仇人的名字说出来。”

邓九公兴奋地拍手叫好:“妙!”安老爷却郑重地说:“九兄,先别忙着叫好。你得知道,她心思机敏,这报仇的事儿和仇人的名字,她时刻记在心里,保密得严严实实。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当面说破,她肯定起疑心,说不定会闹出一场风波。真要是那样,就得靠老兄你出面调解了。”邓九公安慰道:“这事儿不难,她虽然难缠,但做事有分寸。你看她之前做的那些事就能明白。”安老爷叹了口气:“只要能帮到她,你我吃点亏也没关系。等她不怀疑了,我再把仇人的详细情况说清楚,这可得费不少口舌,才能平息她的怒火。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,有凭有据的,她总不能还执意去报仇吧!”

邓九公乐观地说:“到那时候,这事儿不就圆满解决了?”安老爷却摇摇头:“哪有这么简单!后面还有更棘手的呢!老兄,你可别把她平时的侠义之举当成她过得开心自在,她的心早已冷透,也横下了一条心。只是因为父母的两件大事没完成,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。现在母亲去世了,再听说父仇不用报了,就怕她会突然做出什么极端的事,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!”褚大娘子赶忙说:“这有啥,我去劝劝她。”安老爷却严肃地说:“哪有那么容易劝得动?你们爷儿仨只要能保证当场不出乱子就行,后面的事都交给我。只要我按计划说上一番话,保管能把她的一身傲气化作绕指柔肠,让她能安心过上好日子!”

邓九公听完,不住地点头,又是咂嘴,又是抚掌,还捋着胡须感慨道:“老弟啊,我闯荡了一辈子,还真没服过几个人,今天算是服了你了!你们读书人心里,就是有主意!”说完,他把写着计划的纸张撕成细条,交给褚一官拿去烧掉,生怕计划泄露。安公子见状,也起身到外面去了。只有褚大娘子坐在原地,皱着眉头,似乎在思索着什么。

安老爷见状,打趣道:“姑奶奶,怎么不说话?难道你舍不得你这世妹回乡?”褚大娘子回过神来,认真地说:“她能这样风风光光地回去,总比在外面漂泊强,我怎么会不愿意?只是我把前因后果仔细想了一遍,二叔,您的计划确实周全,就算有考虑不到的地方,有了这个大框架,到时候随机应变也不难。但您刚才说要给十三妹安身立命,具体打算怎么做呢?说出来我们听听,也好放心。”

安老爷解释道:“等事情办完,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,挑个才貌双全的女婿,这不就是安身立命了?姑奶奶,你还有啥想法?”褚大娘子神秘地凑过来,压低声音,先看了看父亲,又看向安老爷,说道:“我倒有个主意,要是把她如此这般安排一下,岂不是更完美?”邓九公眼睛一亮,大声叫好:“好!好!我怎么就没想到呢!老弟,别犹豫了,就这么定了,这事儿明天就办!从明天起,这事儿我全包了!”安老爷急忙起身,认真地对褚大娘子说:“贤侄女,你可说到我心坎里了,但这事儿可不容易。”又转头叮嘱邓九公:“老哥哥,明天可千万别提这事儿,要是漏出一个字,咱们今天的这番谋划就全白费了!事关重大,还是从长计议吧。”

正所谓“整顿金笼关玉凤,安排宝钵咒神龙”。至于安老爷、邓九公第二天到底如何去见十三妹,又会发生什么故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七回隐名姓巧扮作西宾借雕弓设局赚侠女

这一回接着上回的故事,讲的是安老爷和公子来到褚家庄,与邓九公、褚家夫妻会合后,谈起十三妹姑娘在安葬母亲后,打算独自一人骑马远去报仇。安、邓两家都曾受过十三妹的救命之恩,正想着要报答她,却又十分担心姑娘此番前去,孤身犯险,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,所以一心想要把她留下来。但大家也都明白,那位姑娘性情侠义刚烈,一旦下了决心,恐怕百折不回,绝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轻易劝阻住的。于是,众人凑在一起,秘密商议,精心制定了一条环环相扣的妙计。

计划商量妥当后,安老爷和公子便留在褚家过夜。褚家夫妇将正房东院几间小巧的屋子收拾出来,安排老爷和公子居住。这处房子是个独门独院,原本就是褚一官用来招待宾客的地方。当晚,褚一官在屋外作陪,一夜无话。

安老爷心里记挂着事儿,天还没亮就醒了。躺在枕头上,远远听见寺庙传来阵阵钟声,村里的公鸡也开始打鸣,树林里的乌鸦、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,迎着晨光欢快地叫着。紧接着,就听见邓九公在院子里催促庄客、长工们起床,安排大家打水熬粥、放牧牛羊、喂养牲口、打扫庄院。随后,扫地声、吆喝牛的声音、打水的桔槔声此起彼伏,相互应和,充满了古朴的田园气息,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一般。安老爷和公子也跟着起身洗漱,邓九公过来陪着聊天,安老爷还为昨天的打扰向他道谢。邓九公爽朗地说:“老弟,咱就别喝早粥了,你侄女儿包的煮饺子好了,咱们早点吃饭。”褚一官很快就把饭菜端了上来,还有老爷、公子要的小米面窝窝头和黄米面烙糕子,大家美美地饱餐了一顿。

吃完饭时,太阳才刚刚爬上树梢。就见随缘儿拽着衣裳、挥舞着马鞭,急匆匆地跑了进来。安老爷问道:“路上也没什么人,你怎么跑这么快?你来的时候太太动身了吗?”随缘儿气喘吁吁地回答:“回老爷的话,太太和少奶奶已经到门口了。昨晚店里才到四更天,太太就催着准备马车,还是亲家老爷拦着说太早了。等到鸡叫头遍,太太就带着人出发了。”

公子一听,连忙迎了出去,安老爷也陪着邓九公走到庄门口迎接。褚大娘子带着姨奶奶,还有一群婆子丫鬟,也迎到了前厅院子里。大家远远望见张姑娘,都吃了一惊,还以为是十三妹姑娘和安太太一起来了。等走近仔细一看,才发现张姑娘虽然和十三妹长得有些相似,但神态气质却截然不同。

众人见面后,安老爷迎上太太,边走边问:“我昨天让华忠准备的东西带来了吗?”太太回答:“带来了,都带着呢。”老爷又问:“太太觉得这样安排合适吗?”太太说:“当然合适,只是咱们这份恩情,怎么报答都报答不完啊!”老爷感慨道:“是啊,能尽一份心是一份心吧。”邓九公在一旁听着,一头雾水,可这是人家夫妻说的体己话,也不好插嘴询问,只能在心里暗自猜测。

说话间,大家穿过前厅,来到正房。这一路上,邓九公见到安太太和张姑娘,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;安太太、张姑娘见到褚大娘子,也得热情亲近一番;姨奶奶在中间还得说些应酬的话;褚一官前妻生的孩子,也得简单招呼一下;随缘儿媳妇也得拜见新婆婆;褚家的那些乡下婆子从没见过安太太这样穿着旗装的人,免不了要好奇地打量一番。但这会儿,安老爷一门心思惦记着去见十三妹,安太太和张姑娘急着打听十三妹的情况,听书的人也盼着听十三妹的故事,说书的一张嘴顾不上那么多事儿,只能略过这些细节,简单交代一句,咱们长话短说。

安太太和张姑娘本来就是中途短暂停留,但褚大娘子又热情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,安太太不好拒绝她的好意,只好又随意吃了一些。褚大娘子还让人在外面给车马和随从们煮了白肉,煮了新面,过水凉拌的、用漏勺漏的,准备得十分周到。

里里外外、上上下下,大家匆匆忙忙、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,把褚大娘子忙得不可开交。不一会儿,饭吃完了,安老爷叮嘱太太和媳妇就在庄上等着,等自己见过十三妹,派人来报信,然后便和邓九公、褚家夫妻前后脚出发,一同朝着青云山走去。

咱们再说另一边。书中单表十三妹,自从母亲去世后,算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,只剩下明天一天,后天安葬完母亲,她就要踏上远去报仇的路。这天一大早,她就把家里那点不多的家当整理好,装在三个箱子里,屋里的各种陈设、器具、铺垫,还有零碎东西,都收进柜子里。那些笨重的家具、坛子里的咸菜、缸里的米,养的鸡鸭,以及攒下的几十串钱,都分给了看门的庄客、长工,还有附近平日里照顾她母亲的妇女们。她把自己出门要带的行李放在身边。一切收拾妥当后,她觉得这件事做得干脆利落,心里无比畅快,仿佛海枯石烂、云净天空,没有一丝牵挂。

她刚坐下,就见邓九公走进门来,连忙起身笑着迎接:“您老不是说今天要歇半天吗,怎么这么早就来了?”邓九公解释道:“我也想歇着,可惦记着抬棺材的绳杠,怕他们弄得不牢靠。咱们这儿虽说不缺抬棺材的人,但都是些不熟练的,这可是你老太太入土为安的大事,要是有一点不谨慎,姑娘,我可就对不住你了。所以我想趁今天在庄上盯着,把这事办好。谁知道昨天回去一看,他们已经弄好了。我寻思,就剩今天一天了,明天是守灵的日子,远近的乡亲肯定都要来祭奠,到时候怕是没时间。绳杠既然准备好了,不如今天就把事儿办了,省得临时手忙脚乱。你觉得这么安排行不行?”十三妹感激地说:“全靠您老费心,我没什么可说的,都听您的。”

正说着,褚大娘子也来了,后面跟着两个老婆子、两个壮汉,一个背着铺盖卷,一个抱着大包袱。十三妹疑惑地问:“这是干啥呀?我这儿的东西还收拾不过来呢,你又搬来这么多东西。”褚大娘子笑着说:“我想着明天来的人肯定多,你得在灵前回礼,忙不过来。招呼客人、收拾屋子都得要人帮忙。再说,就剩这两天了,也不知道你这一去,咱们得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才能再见,我也想跟你多亲近亲近。所以我带着铺盖来,打算住下,省得天天来回跑。”

十三妹说:“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,不过收拾屋子你可来晚了。不信你看,我一个人一早上就都收拾完了。”褚大娘子一看,屋里确实收拾得整整齐齐,箱子柜子都上了锁,只有炕上几件铺垫和常用的东西没动,便问:“你这么着急收拾干嘛?你走了交给我收拾,还不放心啊?”十三妹解释道:“不是不放心。”她指着箱子说:“这里面还有我母亲和我的几件衣服,母亲的我不忍心穿,我那些鲜艳的衣服一时半会儿也穿不上,放在这儿白白糟蹋了,你都拿去吧。你留几件,剩下的送给你们姨奶奶,破破烂烂的就分给你家那些婆子们。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在这两个柜子里,你也叫人搬走吧。那些不太要紧的家具,我都给了在这儿伺候我母亲的人,也算他们伺候一场的心意。”

邓九公听了,连忙劝道:“姑娘,你过几天就回来了,这些东西难道回来就用不着了?找个人在这儿看着就行,何必都分了?”十三妹却摇摇头说:“不一样。一来这里面有我的女红用品,不好交给别人;再说,我回来难道还一个人在这山里住?肯定是跟着您老走,到时候我缺什么要什么,您老还能不给我置办吗?”邓九公又说:“就算这样,你也得带些随身行李走吧。”

十三妹伸手指向炕内侧,说道:“您看看,就一条马褥子、一个小包袱卷,里头包着二三十两碎银子,再加上这把刀,还有那头驴,这些就是我的全部行李了,还要带什么呢?”邓九公见她行事如此干脆果断,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安老爷昨日的分析,暗自佩服安老爷眼光独到、见识深远。他还想再劝几句,一旁的褚大娘子生怕父亲说多了露馅,赶忙拦住道:“爹,您别劝了,她觉得怎么好就依着她吧,我算是拿这位小姑太太没办法了!”十三妹这才开开心心地把钥匙交给褚大娘子收好。

正说着话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,原来是褚一官押着抬棺材的绳杠到了。他一进门就喊道:“老爷子,东西都到了,放哪儿?”邓九公指挥道:“把大杠靠墙放外头,肩杠、绳子、垫子都堆在院子里。你先歇会儿,咱们马上开始收拾。”褚一官却着急地说:“还歇啥呀,这天短,赶紧归置归置就动手!”说完又转身出去,带着人把东西都搬进院子。早就等在一旁帮忙的村婆儿们,还贴心地沏了一大壶茶放在那里。

正所谓“行家一出手,就知有没有”,邓九公和褚一官二话不说,摘下帽子,脱掉大衣,把辫子盘起来,又在短衣外紧紧系上腰带,随后叫来四个工人开始捆扎绳杠。褚一官在前面指挥,邓九公在后面照应。四个长工里,有一个以前是抬杠的领头人,因为力气大,又认识邓九公,就投到他的庄子里做事。只听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如何安装耐磨儿、打底盘儿、拴腰拦儿、撒象鼻子、坐卧牛子,全是抬杠行里的专业术语。邓九公翁婿俩也跟着一起动手忙活。而十三妹只是和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聊天,眼神偶尔扫过灵柩,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悲伤留恋的神情。

这边邓九公、褚一官正带着四个工人,有的盘绳子,有的穿杠子,忙得不可开交。突然,一个庄客跑进来,对着褚一官说:“少当家的,外头有人找您说话。”邓九公、褚一官和褚大娘子三人一听,心里就明白是安老爷到了。只见褚一官一只手揪着绳子,一只脚踩在杠子上,抬头对庄客说:“有人找我?没看见我正忙着吗?有话让他进来讲不就行了!”庄客为难地说:“那人不是本村的。”褚一官故意不耐烦地说:“你怎么这么死脑筋,就算是邻村的,咱们东西两庄的人谁没来过这院子?”庄客连连摇头:“不是不是,这人真不是附近庄子的,是从远处来的。”褚一官装作疑惑地问:“远路来的?谁啊?”庄客说:“我也不认识,问他姓啥,他说您见了就知道,还打听老爷子呢。”

褚一官歪着头,皱着眉头,像是在努力回想:“这能是谁呢?怎么会找到这儿来?”庄客无奈地说:“我哪儿知道啊。”褚一官又低头思索片刻,接着问:“你看这人啥模样?”庄客回忆道:“看着有五十岁左右,我瞧见他背着个弹弓,跟老爷子使的那种差不多。”

褚一官继续装作一脸困惑:“等等,咱们同行里没听说谁使弹弓啊?”说完,隔着灵位喊了邓九公一声。

暂且按下褚一官这边的对话,再来说邓九公。他站在棺材后面,盯着两个长工干活,那边褚一官越是和庄客说话,他这边就越是故意大声嚷嚷。一会儿说这股绳子没捆紧,一会儿又说那个扣儿绕歪了,还亲自上前攥着绳子调整扣儿,用手使劲拉紧,用脚用力踹实,嘴里还念叨着:“亏你还说自己是行家,说到底还是个半吊子!”褚一官跟庄客说了好半天话,他就像没听见似的,一门心思忙着手上的活儿。直到褚一官叫他,他才抬起头问:“咋了?”褚一官问:“您知道咱们道上有没有使弹弓的人?”邓九公仰头想了想,说:“有啊,走西口外、在教的马三爸就使弹弓,你咋突然问这个?”

褚一官说:“您没听见刚才说的?”邓九公装作不在意:“我光忙着干活了,哪听见你们说啥。”于是褚一官故意把庄客的话又重复了一遍,邓九公故意说:“那不就是马三爸来了?”接着转头问庄客:“这人多大年纪?”庄客回答:“看着五十岁上下。”邓九公摇头道:“那就不对了,马三爸比我小一轮,属牛的,今年都七十一了,再说他都歇业两三年了,好久都没他消息,也不知道人还在不在呢!”说完,又转头朝工人喊道:“你把绳套勒这么紧,一会儿怎么穿肩杠?”说完就不再搭理褚一官,继续忙活起来。

这边先不说邓九公,单表十三妹。她原本只是呆呆地听着几人对话,突然眼神一亮,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。俗话说得好,“无心人说话,只怕有心人来听”,更何况邓九公和褚一官是故意装作不经意地一问一答,而本就心思敏锐的十三妹,从这些看似无意的对话中捕捉到关键信息,再聪明的人,此刻也难免要落入圈套。一开始,十三妹听着邓九公、褚一官和庄客说话,还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,睁着眼睛在一旁听着。可当褚一官提到背着弹弓的人,邓九公又说出那人五十岁左右时,这些话就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,一下子触动了她的心弦。

她赶忙对邓九公说:“师傅,您听听,这不就是那件事有消息了吗?”邓九公装作一脸茫然:“哪件事?”十三妹着急道:“您可真是老糊涂了!我前几天交给您砚台的时候,是怎么说的?”邓九公恍然大悟:“对呀!要是真和那事儿有关,可就太巧了。那弹弓是你的传家之宝,我现在也不出门做事了,留着也没用,你这次出远门带上正好。只是那块砚台,我前天带回二十八棵红柳树西庄收起来了。人家来还咱们东西,咱们却一时拿不出来,这可怎么办?”

褚大娘子在一旁适时提议:“这也好办,让孩子他爹出去见见那人,把弹弓留下,让他去东庄住两天。等您忙完手头的事,再带他去西庄取砚台,这不就行了?”十三妹点头:“有道理。”邓九公也对褚一官说:“也只能这样了,姑爷,你去见见他,把弓留下,我懒得出去了。”褚一官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,开始穿衣服戴帽子。十三妹笑着打趣:“一哥,别打扮了,快去见吧,保准你一见就认识,还是亲戚呢!收了弓,别让他进来。”褚一官一头雾水:“我的亲戚?我啥时候多了这么一门亲戚?”嘴上说着,还是穿戴整齐,出门去见来人了。

先打住,十三妹这话从何说起呢?原来当初她在柳林与安公子、张金凤分别时,约定安公子到淮安后,等奶公华忠到了,就让华忠送弹弓过来,找到褚一官,再通过他找邓九公取砚台。十三妹又知道华忠和褚一官前妻是亲兄妹,如今听说来送弹弓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儿,自然以为是华忠来了,所以才开了这么个玩笑。她心里还暗自得意,觉得这事儿只有自己清楚,其他人都还蒙在鼓里呢!

谁能想到,褚一官出去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,就空着手回来了。他一进屋,就连连摆手:“不行不行!这人我根本不认识,说话酸文假醋的,还特别啰嗦。我问了,他说姓尹,从淮安来,说的弹弓和砚台的事儿倒是对得上。我让他先留下弹弓,他就说了一大通文绉绉的话,非要见老爷子。我说您正忙着,没时间。他说哪怕在树荫底下等着都行,非得求见不可。”

十三妹一听来人不是华奶公,便转头对邓九公说:“要不您亲自去见见他?”邓九公叮嘱褚一官:“别把人晾在门外,请到前厅坐着,你先陪着,等我忙完手头这点活儿就出去。”褚一官领命而去。没一会儿,绳杠都收拾妥当了,邓九公这才慢条斯理地擦脸、捋顺胡须,穿戴整齐。

这时,褚大娘子好奇地问十三妹:“你刚才怎么说那人是咱们亲戚?”十三妹有些尴尬,随口道:“既然不是,提它干嘛。”褚大娘子兴致勃勃地提议:“等老爷子出去见他,咱们偷偷瞧瞧,到底是个什么人物。”十三妹觉得有趣,便点头答应了。

各位读者,您可能会想,这故事难道就任由说书人一张嘴,顺着上回的连环计往下编,还能严丝合缝?再说这十三妹,难道是个任人摆弄的傀儡?当然不是!这里面有个道理。您想啊,十三妹本就是个爱凑热闹、好奇心重的人,更何况这事还关乎她的传家之宝、心爱兵器,她自然也想听来人说说,安公子托付时说了些什么。就算褚大娘子不提议,她自己也想去一探究竟,如今旁人一撺掇,她哪有不乐意的道理?

闲话少叙。邓九公收拾完毕出门,十三妹便和褚大娘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前厅窗后,竖起耳朵偷听,还用簪子在窗纸上扎了两个小孔,凑过去张望。只见屋里坐着一位男子,面容端正清奇,脸型瘦长,不胖不瘦,胡须稀疏,微微泛白。他穿着一身出行的衣服,头上戴着金顶,桌上放着一个蓝毡帽罩子,背上背着的,正是她那张砑金镂银、铜胎铁背,能射二百步开外的弹弓。十三妹心里暗自思量:“这人气质不凡,绝不是普通下人。”

正想着,就见褚一官指着邓九公,向那人介绍道:“这是我们家亲戚邓九太爷。”那人赶忙起身,弯腰行礼:“在下有礼了!”邓九公也拱手回礼。宾主落座后,长工端上茶水。

邓九公率先发问:“听足下说姓尹,不知尊名是什么?府上何处?既然大驾光临,为何不先到寒舍,却直接寻到这里?又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?”那人面带微笑,不紧不慢地答道:“在下姓尹,名其明,北京大兴人,与在旗的安学海安二爷是至交好友。他被派往南河任职,我便一同前往淮安,帮他处理些文书事务。”听到这里,邓九公客气地称呼了一声:“原来是尹先生!”

尹其明连忙谦逊道:“不敢当。”接着说道:“如今受我家老东家安二爷和少东家安骥所托,让我将这张弹弓送到九公的府上。先找到褚一爷,再请他引荐,面见九公,交还弹弓,取回一块砚台,还要向九公打听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,前去拜访。我到二十八棵柳树的庄子一问,说褚一爷搬到东庄了,九公您也不在,也不知何时回来。追到东庄,褚一爷又出门了。问庄客,只说有事外出,不知去向,又因家中无人,不便留客,我只好在对门的野茶馆等着。正巧看到路边两个放羊的孩子踢球,一个输了钱不肯给,两人吵得不可开交。我闲着无事,便上前劝架,还给了他们几文钱,顺便聊了几句。问起羊是谁家的,他们指着庄门说‘是褚家庄的’。我又问褚一爷去了哪里,他们说‘跟着西庄的邓老爷子进山,到石家去了’。我一想,这不正好打听到二位的下落了?于是我便问:‘你们谁带我去山里找他,我再给几文钱。’他们怕丢了羊回家挨打,就把山里的方向、村庄、路径、门户都告诉了我。我按着他们说的,穿过两个村子,找到山口上来,果然山岗上有个小村,村里果然有个黑漆大门,一打听,正是石家,二位也果然在此,真是天缘凑巧!就请九公收下这张弹弓,把砚台交给我,再告知十三妹姑娘的住处,我还得赶路。”

邓九公抱歉道:“原来先生已经去过我两处住所,真是失迎!弹弓和砚台的事,您说得都对。只是砚台眼下不在我身边,收在别处。今日既然相见,您先把弓留下。这两天我事务缠身,回不了家,您就在东庄住两天,等我忙完,一起去二十八棵红柳树取砚台,当面交割,保证万无一失。那位姑娘的住处,您也不必打听寻找,就算找到了,她也轻易不见外人。有什么话,告诉我也是一样。”

尹其明听了,沉思片刻,说道:“这可不行。我家老少东家托付时,明确说凭弓取砚,凭砚付弓。如今砚台没拿到,这弓我怎能先交出去?”邓九公哈哈笑道:“先生,虽说你我初次相识,但您随便打听打听,邓某在这一带也算是有点小名气。我这把年纪了,难道还会贪图您这张弹弓不成?”尹其明认真解释道:“九公误会了。我家东人常跟我说起这张弹弓,是方才提到的十三妹姑娘的东西。这位姑娘大孝大义、至仁至勇,曾用这张弹弓救过他们全家性命。因此,东人专门设了长生禄位牌,早晚礼拜、焚香供养,这张弹弓就供在牌位前,看得比什么都珍贵。正因把我当成最信任的朋友,才放心托付此事。所谓‘士为知己者用’,我自然要格外小心。而且,我和东人一路北来,在大道上分手时约定,今日他护送家眷到茌平悦来老店住下等我。我从桐口岔路赶来办事,今晚还得赶回店里相见。要是我在这儿住两天,让他多花些店钱、车钱还是小事,只怕他父子俩焦急盼望,觉得我做事不靠谱。既然砚台不在,我倒有个主意:我先告辞,赶回店里说明情况。我们就在悦来店等着,等九公忙完,我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庄上,当面交割这两件东西,这叫‘一手托两家,耽迟不耽错’。至于十三妹姑娘的住处,还望九公告知。”说完,他拿起帽罩子,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。

躲在窗外的十三妹见状,心里着急起来。您道她为何着急?前文说过,这张弓她片刻都舍不得离身,只因母亲去世,急于去报父仇,急需这张弓防身,却不知安公子何时派人送还,等不及了才留给邓九公。如今她还没动身,弓就送上门来,好比楚人失弓,楚人得之,哪能让它得而复失?听了尹其明这番话,她生怕邓九公留不住人,急忙隔着窗户喊道:“九师傅,别让先生走,我亲自出来见他!”没想到,这第一步,就中了这位假尹先生——安老爷设下的圈套!

邓九公正想挽留:“且慢,咱们再商量商量。”一听十三妹要出来,立刻顺水推舟:“再好不过,正主儿来了!”话音未落,十三妹已经从前厅后门走了进来。尹其明见状,装作惊讶地问:“这位是?”一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她。只见十三妹出落得花容月貌,气质却如同野鹤闲云般洒脱,儿时的模样还隐约可辨,尤其是她左右鬓角那两颗醒目的朱砂痣,一下子就映入眼帘。邓九公赶忙介绍道:“这就是先生方才打听的十三妹姑娘。”

尹先生继续装出惊喜的样子,大声说道:“原来您就是十三妹姑娘!我尹其明今日竟能意外见到这样一位脂粉英雄、巾帼豪杰,真是人生一大快事!只是怎么会这么凑巧,姑娘也在这里?”褚一官笑着解释:“什么叫‘也在此’,这儿就是姑娘的家呀!”尹先生一拍脑袋,装作恍然大悟:“原来是姑娘府上!我听放羊的孩子一直说石家石家,还以为是姓石的人家。既然见到姑娘,事情有了着落,我也不用急着走了。”说完,他走上前握住姑娘的手,弯腰行了个半礼。十三妹急忙侧身,恭敬地万福回礼。

尹先生接着说:“我家东人安氏父子嘱咐过,如果能见到姑娘,一定要替他们多多拜谢。他们现在护送家眷,无法分身,等把家眷送到京城,还会亲自前来道谢。他们说姑娘是施恩不图报的英雄,又是年轻闺秀,肯定不愿接受大礼;还说想拜见令堂老太太,让我替他们行个全礼,就当是拜谢姑娘了。老太太一定在内堂吧?还请姑娘派人通报一声,让我代东家叩谢。”十三妹神色黯然,回答道:“先生问家母?不幸的是,她已经去世了。”尹先生听罢,猛地跺了下脚,惋惜道:“老太太竟然仙逝了!唉,可惜我家东人父子一片诚心,本想着好好奉养老太太,报答恩情,如今她老人家却先走一步,叫他们这份恩情如何报答?没想到我连拜见老太太一面的缘分都没有!也罢,请问老太太葬在何处?我去坟前一拜,也算不枉此行。”

十三妹刚要开口,邓九公抢着说道:“还没下葬呢,灵柩就在后堂停着。”尹先生立刻说:“那正好!我拿着这张弹弓,去灵前拜祭一番,也好回去向东家交差。”说完就往内堂走。十三妹慌忙拦住:“先生,我们素不相识,实在不敢当此大礼。”她垂着眼皮,小脸紧绷,神情十分严肃。邓九公捋了捋胡子,劝道:“姑娘,话可不能这么说。俗话说‘有钱难买灵前吊’,这可不是能推辞的事。再说尹先生受人之托,也要把事情办得体面,你就别推辞了。”

说着,邓九公吩咐褚一官:“快去把香烛点上,姑娘也进去准备还礼。等里面准备好了,我陪先生进去。”十三妹心想,弹弓已经送到,让他去灵前拜祭也无妨,便点头答应,转身进了内堂。

褚一官赶忙去准备香烛。这时,邓九公悄悄用大巴掌拍了拍安老爷的肩膀,又竖起大拇指,脸上堆满笑意,却一句话也没说。那意思分明是在夸赞:“老弟,你太厉害了!事情全在你的预料之中!”

不一会儿,褚一官出来请他们进去。安老爷(假扮的尹先生)和邓九公走进内堂,只见里面是三间两卷的屋子。前一卷三间打通,左右各有一张靠窗的南炕;后一卷是一明两暗的格局,前后卷的堂屋相连。灵柩就停放在堂屋正中间,十三妹跪在灵柩右侧,准备还礼,褚大娘子站在她身后帮忙照料。

安老爷走到灵前,褚一官递上檀香盒。老爷恭恭敬敬地拈了三撮香,然后取下弹弓,双手捧着,眼中含泪,对着灵柩说道:“阿,老……老太太!我阿,唏,唏,唏,唏唏!尹其明……”十三妹见状,心里顿时厌烦起来,暗自嘀咕:“这先生是不是有毛病?说的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,哪来的这么多眼泪,真是莫名其妙!”

可惜十三妹哪里知道,安老爷此刻心中的痛苦都是真情流露。人活在世上,与无数人打交道,或许忠孝节义都有虚假的时候,但一个人面对自己内心的“喜怒哀乐”,却是最真实的,容不得半点虚假。这“喜怒哀乐”未表现出来时,是人的天性;表现得恰到好处,便是人情。世上没有人能脱离天性人情而存在,一旦脱离,就失去了做人的根本。

安老爷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,此刻看到十三妹母亲的灵位,先是想起自家与十三妹祖父几代人的交情,又感激她搭救儿子的恩情,再看着她一个弱女子,孤身一人,无依无靠,不禁悲从中来。所以刚开口,先喊了声“阿”,接着想说“老弟妇”,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。一来自己现在假扮尹其明,不能这样称呼;二来即便以安学海的身份,这样没头没脑地称呼,十三妹也会一头雾水。于是急忙改口称“老太太”。接下来要自报姓名时,刚想说“我安学海”,又意识到不妥,一旦说出真名,精心策划的计划就全乱了。

好在“安”和“阿”发音相近,他便顺着这个音,发出“唏,唏,唏,唏”的唏嘘声,调整情绪后说道:“我尹其明受老少东人所托,寻访令爱姑娘,拜谢老太太,送回这张雕弓,取回端砚。东人嘱咐,如果见到您,要替他们真诚致谢,还有许多心里话要说。没想到老太太您已离世,这些话我该向谁说?所幸您虽已远去,但神灵有知,请您听我诉说衷肠。老太太,受我一拜!”说完,他将弹弓供在桌上,后退几步,神情庄重地拜了三拜,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。

十三妹回礼时,心里想着:“可算唠叨完了!弹弓留下了,应该没什么麻烦了,等他走了我再起来。”没想到这时,深谙礼仪的褚大娘子走上前来,一把搀起她,说道:“姑娘,起来谢客。”不由分说,把她拉到屋子中间,又铺上一个坐褥,对尹先生说:“尹先生,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。”十三妹无奈,只好对着尹先生磕头。尹先生急忙背过身去,既不接受,也不回拜。这是因为十三妹是替去世的母亲磕头,按照古礼,尹先生不仅不能回拜,连接受都不行,其中的讲究十分严格。

十三妹磕完头起身,正盼着送客,这时机灵的褚一官又端着茶盘走了过来,盘中放着三碗茶,说道:“尹先生,姑娘守孝,不便亲自递茶。”他把尹先生的茶放在西间南炕炕桌的上首,下首放了一碗给邓九公,剩下一碗说:“姑娘,您请用。”便放在靠北墙边的桌下首。此时,十三妹无论如何也不好开口赶人:“你们去外面喝茶吧。”

更让她无奈的是,邓九公还在一旁热情地请尹先生上坐。尹先生也不客气,大大方方地坐下,开口问道:“老太太过世应该过了头七了吧?”邓九公掰着指头数道:“五儿、六儿、七儿、八儿、九儿,今天才第五天,明天守灵,后天就下葬了。”十三妹正嫌邓九公多嘴,却见尹先生盯着她,眼神严肃地问道:“今天才第五天?我听说古礼是‘殓而成服,既葬而除’,如今已经五天了,就算还不到除服的时候,大殓也过了五天,怎么会连一件孝服都做不出来?姑娘为何不穿孝服?”

这下可好,十三妹压根没料到对方会问出这句话。她既不愿说“我因为急着去报仇,没时间穿孝”,更不能呛声“你管得着吗”,只能含糊其辞:“这儿的风俗向来如此。”尹先生却不依不饶:“简直胡说!虽说‘百里不同风,千里不同俗’,冠礼、婚礼、丧礼、祭礼,各省确实有别,但儿女为父母服丧,从天子到平民,无论贵贱,道理都是一样的,怎么能拿‘本地向来如此’搪塞?”十三妹又道:“既然本地这样,我也只能入乡随俗了。”

尹先生冷笑一声:“呸!越发荒谬!就算这穷乡僻壤不懂礼教,有你这样的人物在此,正该以身作则、教化百姓,怎么反倒说什么‘入乡随俗’?这么看来,‘闻名不如见面’这句老话真是不假。我家少东家说起十三妹姑娘,如何孝义、如何英雄,我家老爷信以为真。如今看来,依我尹其明所见,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。我尹其明一身傲骨,交游四海,何曾轻易对人卑躬屈膝?今日反倒再三行礼,真是不值!少东家,你真是没眼光、没见识,害得我白跑一趟!唉,我此番真是来错了!”

诸位想想,十三妹本就是个侠肝义胆、争强好胜之人,怎能容忍“寻常女子”这样的评价?只是报仇一事她打算严守秘密,不穿孝服也只是权宜之计,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报仇,可这话又不便说出口,反倒觉得理亏。她本已打定主意,不管别人说什么,自己只管去做大事。谁知这尹先生别的话不说,偏偏轻飘飘扣上“寻常女子”四个字,她再也按捺不住,手扶桌子,挺直胸膛,正要开口理论。

不料,“嘡”的一声,邓九公抢先一拍桌子,火冒三丈:“喂,尹先生!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?我说留下弹弓,你不肯;说要走,又不走,好像谁要抢你的似的。等人家正主儿出来,交了弹弓不就完事了?还替你东家拜什么灵!都怪我多嘴,让你进来。人家谢客、递茶、让座,是守孝人家的礼数,你懂规矩就该回避;不回避,坐下也行,人家穿不穿孝服,关你什么事?用得着你东拉西扯、没完没了吗!”

尹先生不慌不忙道:“我讲的是礼法,礼法通行天下。但凡不合礼法的事,人人都能评说。难道我到了你们这不讲礼法的地方,也要跟着你们胡来?”这话彻底激怒了邓九公,他“腾”地站起身:“嘿!姓尹的,别太放肆!不是我倚老卖老,你不过是拿人钱财、替人办事的奴才,少在这儿摆那些官老爷欺压下属的架子!识相点还好说,不然先吃我一顿拳头!”

尹先生却稳稳坐着,仰起脸道:“我尹其明一介书生,手无缚鸡之力,不敢称英雄豪杰,但也见过不少英雄好汉。今日若因这事、这话挨你一顿打,也算没白活!”说着,他低下头、松了肩膀,一副“要打便打”的架势:“请!”

十三妹见状,赶忙拦住邓九公:“师傅,别冲动!他是客人,我们是主人,打他也不值当。况且他打着礼法的旗号来,咱们更不能落人口实。既然他满口礼法,咱们就跟他论礼,等他理屈词穷,再收拾他也不迟。”邓九公气呼呼坐下,摘下帽子,用宽大的袖子扇风,胸口剧烈起伏,活脱脱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。

十三妹劝住邓九公后,也坐了下来。她盯着尹先生,语气平静却暗藏锋芒:“尹先生,我倒要请教,你从何处看出我是‘寻常女子’?”尹先生道:“‘寻常’是相对‘英雄豪杰’而言。英雄豪杰以忠孝节义为本,母亲去世却不知服丧,谈何孝道?这就是‘寻常女子’。”十三妹心里本不想争辩,但好胜心作祟,忍不住又问:“尽孝一事,父亲和母亲哪边更重要?”

尹先生思索片刻:“‘父兮生我,母兮鞠我’,从养育之恩来说,两者同样重要。不过,这又分两种情况。女子有些事能与母亲共同承担,有些话能对母亲言说,但对父亲却不行,这叫‘父道尊,母道亲’,所以从亲近的角度,似乎母亲更重。但从另一个角度看,人可能有生母、继母、嫡母、庶母,乃至养母、慈母,这些都属‘坤道’‘地道’;而父亲代表‘天道’‘乾道’,乾道主生,坤道育生,从天地大道而言,父亲更为重要。”

十三妹紧接着问:“既然你知道父亲更重要,那我再问,为父母服丧和报仇,哪件事更要紧?”尹先生不假思索:“这还用问?自然是报仇!就说服丧,如果遇上战事,也只能身着丧服从军;要是身在官场,先接到任职,后得知噩耗,也得先赴任再补行丧礼。为人子女,即便立刻穿上孝服,难道脱下孝服就算尽孝了?舜帝大孝,终身思念父母;曾子路过‘胜母’之地不入,墨子听到‘朝歌’之名回车,他们即便不穿孝服,心中也从未忘记孝道。服丧只是外在形式,真正的孝是终身铭记。但报仇不同,‘父仇不共戴天’,一旦有机会,必须雷厉风行,否则错过时机,将成终生遗憾!报仇本就是尽孝,当然更为要紧。”

十三妹冷笑:“这么说来,我还算不上‘寻常女子’。”尹先生故作惊讶:“这话我就不懂了,难道姑娘这样的孝义之人,还会与人结仇?”此时的十三妹,总算把道理掰扯清楚,摆脱了“寻常女子”的羞辱,便闭紧嘴巴,不再回应。

尹先生还想追问,邓九公却不耐烦了:“我没闲工夫跟你啰嗦!人家姑娘有杀父之仇,此前因母亲在世未能报仇。如今老太太去世,她顾不上守孝,等安葬完就要去报仇,这下你明白了吧?”尹先生立刻追问:“原来如此!我倒想知道,凭姑娘这身本事,仇人究竟是谁?多大胆子敢招惹姑娘?”邓九公没好气:“不知道!”尹先生不依:“您二位是师徒,怎会不知?”邓九公怒道:“我可不像你,什么都问!人家报仇,与我何干?我没问,也不想知道!”

尹先生摇头晃脑:“报仇本是光明正大之事,何须遮遮掩掩?真正的英雄,要取仇人性命,就该让对方有所察觉,凭本事手到擒来,这样报仇才痛快。邓老翁怕是年纪大了,没了锐气,不懂其中道理。姑娘,你不妨说出仇人的姓名,让大家见识见识。”

十三妹依旧沉默。尹先生见她不开口,又出言激将:“姑娘何必藏着掖着?说出仇人的姓名,说不定我还能为你出谋划策。”十三妹冷笑道:“我的仇人,与你何干?就算说了,你也不过是吓一跳,又有什么用!”尹先生胸有成竹:“姑娘莫要小瞧我,说不定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。”十三妹厌恶地吐出两个字:“惹厌!”

尹先生突然大笑:“既然姑娘不肯说,那我就说!但愿姑娘莫要生气。你那仇人,正是现任经略七省、挂九头铁狮子印的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!我说得可对?”

此言一出,他紧紧盯着十三妹,想看她作何反应。只见十三妹脸色骤变,腮边泛起红晕,眼中燃起怒火。她一步跃上炕,抄起雁翎宝刀,“唰”地抽出刀刃,跳至屋子中央,厉声喝道:“住口!我看你根本不是什么尹其明,定是纪献唐的走狗!不知从哪里骗来这张弹弓,乔装打扮来打探消息、当说客。你也不打听打听,我十三妹岂是你能威胁、能说动的?快从实招来,我还能饶你;敢有半句假话,哼!这小小屋子,你有来无回!” 这正是:尚未解开心中结,却引猛虎啸山林。至于十三妹与这位假尹先生(真安老爷)如何收场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