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一回到第五回(1 / 2)

缘起首回开宗明义闲评儿女英雄引古证今演说人情天理

侠烈是英雄的本色,温柔是儿女的家风。若说这两者截然不同,除非是痴人说梦。儿女之情源于天性,英雄之气也不过是人情的彰显。最令人敬佩的,是那些既具儿女柔情,又有英雄气概的人,这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。

这八句提纲说完,且说这部评话。它本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说,最初名叫《金玉缘》,因讲述的是京都首善之地的一桩公案,所以又叫《日下新书》。书中的主旨虽然称不上精妙,但好在摒弃了低俗污秽之词,符合正道,因此又被叫做《正眼法藏五十三参》,不过这名字和佛教倒没什么关系。后来经过东海吾了翁重新修订,命名为《儿女英雄传评话》。相传这部书是太平盛世时,一位自称燕北闲人的人所写。

据燕北闲人自述,他幼年在私塾读书时,有一天先生外出,他读到《论语》中“宰予昼寝”一章,一时困倦,便把书放在一边,学着宰予趴在桌上睡觉。刚一入眠,就恍恍惚惚走出书房,来到街头。只见眼前人来人往,车马喧嚣,冠盖飞扬,与平日里大不相同。在这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,有一条平坦笔直的大路,路上有个身形消瘦、头发根根竖起的人,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。

闲人一时不知该走哪条路,想向前面那人询问方向,无奈对方走在前面,根本看不到脸。他刚想快步追上去打听,却见那人越走越远,道路也越来越高,眼前突然一闪,那人就消失不见了。等闲人回过神,竟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云端。

他孤零零地站在云端,举目四望,这才看清云外的天空。原来这天虽变化万千、有求必应,却也有其固定的结构。纵向看去,有宗动天、日天、月天等九天;横向看去,有无上天、四人天等三十三天。而他此刻所在之处,正是他化自在天。

这座天由帝释天尊和悦意夫人掌管,负责世间忠臣孝子、义夫节妇的前世今生与因果报应。这天,闲人正巧碰上天尊和夫人升殿,便躲在一旁偷偷观看。但见天宫光彩夺目,宝殿祥云缭绕,仙乐悠扬,香烟袅袅。左边站着一排身着紫袍、佩戴银带的仙官,右边则是几名身着翠袖霓裳的宫嫔。台阶下陈列着白色旄节、黄色大斧,以及彩色的符节和红色的旗帜。金盖、银盖、紫芝盖在阳光下闪耀,龙旗、凤旗、月华旗随风飘扬。雕弓羽箭装在画着飞鱼的箭袋里,玉辇金根由牵着驯象的官员驾驭。飞电马、追风马骑上便能风驰电掣,龙骧军、虎贲军上阵可力战四方。众人整整齐齐、安安静静地分列两旁。殿上的龙案摆放着笔墨纸砚,旁边有个朱红描金架子,上面插着四面朱红绣旗,分别写着“忠、孝、节、义”四个大字。

片刻后,仙乐响起,画阁开启,金童玉女手捧宝炉,焚着白檀、紫降等香料,簇拥着帝释天尊和悦意夫人缓步而出。天尊头戴镶嵌珠宝的冕旒,身穿象征太平盛世的龙袍,脚蹬朱丝履,腰系白玉带;悦意夫人则身着日月龙凤袄、山河地理裙,身后跟随着持日月宫扇的侍从。

这时,许多星官神将早已在阶下列队,只听殿头官高声喊道:“有事的赶快出班奏明,无事就卷帘退朝。”只见班列中走出四位头戴金冠、身穿朱衣的天官,各自手捧一卷文册,上殿奏道:“今日人间有一桩儿女英雄的公案,该当发落,请天尊定夺。”早有宫官接过文册,呈放到龙案上。天尊看罢,降旨道:“把这班人发往人间,但要先让他们知晓前因后果,免得日后怨天尤人。不过天机不可泄露,将天人宝镜放在案前,让他们各自照一照,再做发落。”

值殿官领命,很快有人抬来一座金镶玉琢、雕刻着龙凤图案的光明宝镜。宝镜安置妥当后,天尊取下架子上“忠、孝、节、义”四面旗帜,交给旁边四位值殿官。值殿官将旗帜捧到阶前,向空中一展,凭空便出现许多人:为首的是个气质儒雅、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,身旁站着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婆婆;接着是个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,还有两位绝代女子,一位容貌艳丽却神情冷峻,另一位穿着朴素却端庄秀丽;此外,还有身着朱缨华服的长官、红脸白须的壮士,以及一位淡妆素服的寡妇、两对中年和老年夫妻,最后跟着个姿色尚可的青衣丫鬟。后面还簇拥着众多男女老少、村野与俊俏之人,都在殿外俯首伏地。

天尊吩咐道:“你们此番下凡,务必认清自己的使命,莫忘本心。抬头看看天人宝镜!”众人抬头望去,宝镜中先是映照出各自的本来面目,随后大放光明,从光芒中显现出许多离合悲欢、兴衰荣辱的景象。众人看后,有的欢喜,有的愤怒,有的哀伤,有的喜悦。有人扬眉吐气,有人掩面叹息,一时之间,情绪各异。

看了许久,宝镜中金光一闪,化作祥云瑞霭,显现出“忠、孝、节、义”四个大字。众人见状,一同叩首,齐呼“圣寿无疆”。殿头官再次挥动旗帜,这些人便凭空消失,越飞越远,最终坠入云中不见了踪影。

悦意夫人对天尊说:“今日天尊的安排,实在是慈悲为怀。只是这些忠臣孝子、义夫节妇,虽各自因果不同,天尊为何不施展法力暗中护佑,让他们团圆美满、只有喜乐没有哀愁,也彰显天尊的神通,还能增添天地祥和之气,不知天尊意下如何?”

天尊答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后面那些人,都是牵引这班人的线索、护卫他们的帮手。至于他们最终的成败,还要看他们下凡后的所作所为,才能决定最终的结果。况且气数早已注定,就算是上天,也只能顺应气运,又怎能强行扭转?我们不如安坐他化自在天,静看这桩儿女英雄公案,倒也有趣!”

悦意夫人又问:“敢问天尊,怎样才能称得上‘儿女英雄’?”

天尊解释道:“如今世人大多把‘儿女英雄’拆分成两种人、两件事。错误地把那些争强好胜、好勇斗狠的认作英雄,又把沉迷于享乐、行为不端的认作儿女情长。所以一开口就说‘某某英雄志短,儿女情长’‘某某儿女情薄,英雄气壮’。却不知,只有具备英雄的本性,才能拥有儿女的柔情;有了儿女的真情,才能成就英雄的事业。比如一个人立志做忠臣,这就是英雄之心,而忠臣必然爱国君,这爱国君的情感便是儿女心肠;立志做孝子,这是英雄之心,孝子必然爱父母,这爱父母的情感也是儿女心肠。至于‘节义’二字,从对待君亲推及兄弟、夫妇、朋友,道理都是一样的。必定是先有了这样的本心,才会有古往今来无数忠臣烈士文死谏、武死战;才有大舜面对迫害时的隐忍,秦伯、仲雍为守礼义逃往荆蛮;才有郊祁弟兄的学问问答,冀缺夫妻的相敬如宾,汉光武帝与严子陵的忘形之交。这一切都源于天理人情,没有丝毫矫揉造作。往浅了说,不过是英雄儿女间的平常道理;往深了探究,却是大圣大贤的风范。”

天尊接着说道:“然而,想要达到‘儿女英雄’的境界,绝非易事。自天地开辟以来,我掌管这座天界,纵览九万里山河,纵观五千年岁月,能兼具儿女柔情与英雄气概的,也仅有两人。其一,是上古时期的女娲氏。她因心中涌起一股儿女柔情,不忍见苍天残缺、世人困苦,于是炼就三百六十五块半五色石,补好了苍天,奠定了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天地秩序;又以黄土塑造人形,规范了从寅会到酉会八万六千四百年的人类形态。她从儿女情怀出发,成就了这番英雄伟业,因此世人尊称她为‘神媒’。其二,是佛教的释迦牟尼佛。他因胸中燃起英雄之志,不愿见波斯匿国被外道扰乱、百姓受苦,毅然舍弃储君的尊贵身份,出家修行。他明心见性,修成金刚不坏之身,不为外道邪魔所扰,将那些外道感化,使其皈依正道。正因如此,波斯匿国国王得以治理好国家,百姓也能安居乐业。后来,他的父母、元配、善侣、子弟皆修成正果。他从英雄气概中彰显出深厚的儿女情怀,所以众生尊称他为‘大雄氏’。

“夏商周三代之后,秦朝不足论。若论英雄,汉高祖刘邦算得上是雄才大略。秦始皇统一六国、坐拥四海时,刘邦不过是小小的泗上亭长。他手提三尺剑,在芒砀山斩蛇起义,白手起家建立汉朝四百年基业,看似英雄气概十足。然而,他终究称不上‘儿女英雄’。为什么呢?当时暴秦无道,群雄并起争夺天下。刘邦与西楚霸王项羽约定,先入关中者称王。刘邦趁着项羽忙于火焚咸阳、诛杀义帝、招降子婴、四处征战之时,暗中抄小路抢先入关称王。项羽力大无穷、气盖山河,怎肯善罢甘休?他俘虏了刘邦的父亲,架起油锅准备烹煮,还特意派人告知刘邦,以此要挟。站在刘邦的角度,此时本应重视父亲安危,放弃天下,效仿‘窃父而逃,遵海滨而处,终身欣然,乐而忘天下’的做法,这才是从儿女之情出发的英雄之举。即便不这样做,也应当低姿态求情,先保全父亲,再向天下宣告项羽的罪状,兴兵讨伐,不计成败,这才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。可刘邦竟然说:‘我父亲就是你父亲,你要是烹了他,记得分我一杯肉汤。’幸好项羽缺乏谋略,被这几句话迷惑,没有真的动手。万一项羽真的照做,刘邦又该如何应对?若说刘邦料定项羽有勇无谋不敢下手,以兵不厌诈之计反制,可项羽杀人如麻,刘邦岂会不知?哪有用父子亲情来赌气斗智的道理?所以报应很快降临,后来吕后弄权,赵王如意被毒杀,戚夫人惨遭酷刑,汉惠帝也早早离世。这都是因为汉高祖缺乏儿女真情,空有英雄伟业,才成为千古笑柄。

“再说到儿女情长,唐玄宗李隆基堪称情深义重。他宠爱杨贵妃,焚香对天发誓:‘在天愿为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’,这份恩爱看似儿女情长。但实际上,他也称不上‘儿女英雄’。唐玄宗天宝年间,杨贵妃备受宠爱,骄纵无比,宫中风气也因此变得混乱。杨贵妃的身世暂且不提,以免有失厚道。令人不解的是,他既有梅妃,又迷恋杨贵妃;得到杨贵妃后,又割舍不下梅妃;同时还与三国夫人私通,对后宫佳丽不闻不问,只知沉迷歌舞享乐。他放任五王专权、奸相弄政,最终引发安禄山叛乱。面对叛军,他不仅不积极平叛,反而抛下江山,带着杨贵妃出逃。到了马嵬坡,军队哗变,要求处死杨贵妃,他却毫无办法,既不追究奸相、斥责将领、惩治乱兵,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被逼死。他难道忘了在长生殿许下的誓言吗?而且从根本上说,安禄山起兵是冲着杨贵妃来的,并非与唐朝有深仇大恨。唐玄宗也明知这一点,才带着杨贵妃远逃。杨贵妃死后,他本应振作起来,‘王赫斯怒’,掉头讨伐安禄山,以雪耻辱,挽回局面。可他却一路逃得更远,导致唐肃宗在灵武擅自即位。后来,唐玄宗被幽禁,父子关系恶化。杨贵妃短暂的一生,也因此成为笑柄。这都是因为唐玄宗缺乏英雄的果敢坚毅,空有儿女情长的空谈,才让天下人为之叹息。由此可见,‘英雄儿女’这四个字,除了女娲、释迦牟尼,连大度的汉高祖、风流的唐玄宗都难以担当,常人又怎能轻易做到?

“如今正值盛世,天上日正中天,人间有明君治理,仁政如春风化雨。在这样的时代,不知会成就多少儿女英雄。此时安排这些人下凡,演绎一场儿女英雄的故事,谱写一篇合乎人情天理的文章,正好为太平盛世增添光彩。这便是今日展开绣旗、高悬宝镜,处理这桩公案的缘由。”

悦意夫人听完,一一领会,天界众生也都满心欢喜。只见天尊摆了摆龙袖,殿头官高声喊道:“退班!”

燕北闲人突然听到一阵喧哗,有人大喊:“捉!捉!捉!”紧接着,一声如地裂山崩般的巨响传来。他吓得脚下一滑,立足不稳,从云端坠落。这一跤,将他从梦中惊醒。

他睁开眼睛,看到院子里一群逃学的孩子正在捉迷藏,嘴里不停地喊着“捉!捉!捉!”面前站着一同学习的新安毕生,手里拿着界尺,拍着桌子笑嘻嘻地说:“醒醒!大白天的,怎么睡得这么沉?”他说道:“我正梦到一段新奇的故事,还没听完,就被你们打断了。”于是,他将梦中在云端的所见所闻,详细地讲给毕生听。

毕生说:“先生不在,大家捉迷藏玩得正开心呢!我想拉你一起去,你却跟我说这些云里雾里的梦话。快来一起玩吧!”说着,拉着他就走。燕北闲人也随着他去了,不知不觉间,把梦中的事忘掉了一半。因为这一次捉迷藏,他此后一生都没再做过如此奇特的梦,反而陷入了半生的迷茫。他浑浑噩噩,最终成了不求上进之人,也因此得了个“燕北闲人”的名号。

各位读者请记住:这便是燕北闲人的来历,以及他创作《正法眼藏五十三参》的缘由,也是吾了翁重新修订《儿女英雄传评话》的起因。正所谓:云外人讲述云外之事,梦中话只说与梦中人听。

至于这部书讲述的是哪些人,他们做了什么事,如何体现人情天理,又怎样展现儿女英雄的风采,这一回书只是全书的引子。若想知晓详情,请继续阅读,自会明白。

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捷南宫垂老占龙头

《儿女英雄传》的故事梗概,已在开篇“缘起首回”中详细交代,这里便不再赘述。这部书到底讲述了怎样的故事?涉及哪些人物?发生在哪个朝代?各位看官稍安勿躁,且听我慢慢道来。

故事发生在清朝康熙末年至雍正初年。清朝与前代不同,自龙兴东海,定都燕京后,天下归一,万邦来朝。单说京城之中,汇聚了天下无数英才,街道上车水马龙,往来官员络绎不绝。与国同享尊荣的,首先是皇室宗亲,接着是随皇帝入关的满洲、蒙古、汉军八旗,内务府三旗,再加上十七省的大小汉族文武官员,人口之多,难以计数,真可谓“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” ,不过这些暂且按下不表。

且说正黄旗汉军中有一户安姓人家,是世袭的官宦世家。这家的安老爷本有兄弟二人,兄长早逝,只剩他一人,双名学海,表字水心,人们都称他安二老爷。安老爷的祖上,曾跟随清太祖征战高丽,平定察哈尔,凭借赫赫战功获得世袭官职。入关之后,家族世代相传,既有在京为官的,也有外派任职的。到了安二老爷这一代,世袭的官职已到了袭次终点,他便凭借读书求取功名。所幸他天资聪颖,又勤奋好学,见识广博,学问出众,二十岁就考中了举人。然而命运弄人,他虽文章写得锦绣华丽,多次参加会试,却始终未能考中进士,到了四十多岁,依然只是个老举人。

安老爷的夫人佟氏,出身汉军世家,是一位知书达理的闺秀。她性情贤淑,相貌端庄,不仅女红出众,操持家务、应酬往来也十分能干,是安老爷的贤内助。只是安老爷家人口单薄,夫妻二人多年求子无果,此前生下的几个孩子都不幸夭折。直到佟氏三十多岁,才生下一个儿子。

这个孩子生得天庭饱满,地格方圆,聪明伶俐,粉雕玉琢般可爱,安老爷夫妇对他疼爱有加。因孩子皮肤白净,便给他取了个乳名叫玉格,单名骥,表字千里,别号龙媒,寓意着期望他将来能像天马行空、云龙腾飞一般,前程远大。孩子小时候顺利度过了各种难关,五岁时,安老爷就开始教他认字、描红。十三岁时,已读完《四书》《五经》,开始学习写文章、作诗,且都有模有样。安老爷见儿子如此聪慧,心中十分欣慰。

两年后,恰逢科举考试,安老爷便为儿子报名。接着在院考中,儿子竟考中了本旗的第一名。安老爷夫妇欣喜若狂,连日忙着让儿子去拜谢老师,与同榜考生相聚,还举行了夸官拜客的仪式。等这些事情忙完,儿子便专心致志地投入到科举课业的学习中。

此时,公子已渐渐长大,出落得眉清目秀,温文尔雅。由于从小养尊处优,身边始终有乳母丫鬟伺候。安老爷夫妇管教严格,不仅不让他随意去戏馆、饭庄,就连东西两庙也不许他乱跑,甚至自家大门都很少让他无故外出张望。偶尔去亲戚家串门,也必定有嬷嬷爹、嬷嬷妈前后跟着。在这样的环境下,公子性格十分腼腆,听到不懂的闲话会一脸茫然;看到举止粗俗、言语鲁莽的人,便心生反感,觉得对方没出息;哪怕见到陌生女子,也会脸红害羞,比女孩子还要矜持。

安老爷家的家境,虽比不上祖辈时的富裕,但祖上留下了几处房产和田庄,还有一些仆役。尽管安老爷不擅长理财管家,但好在有安太太操持,一家人倒也能安稳度日。安老爷家的老宅位于后门东不压桥,原是祖上蒙恩赏赐的府邸,里里外外有百十间屋子。到了安老爷的父亲那一代,因老人晚年喜欢清静,加上家中人口不多,住不了这么多房间,又不舍得卖掉祖产,便将房子让给远房的几家族人居住,留下两户仆人看守。这样一来,房子不会闲置,穷苦的本家人也能节省房租,而安老爷一家则搬到了坟园居住。

安家的坟园与别处不同,位于靠近西山的双凤村。传说从前有人看见两只彩凤落在村头山巅,百鸟环绕,因此得名。这片土地本就是安家的祖产,安老爷的父亲选中此处作为坟地,修建了阴阳两宅,又在东南方盖了一座小庄园。庄园虽不算宏大,但亭台楼阁、树木山石布置得精巧雅致。附近还有几座有名的寺庙,庄园周围都是自家的田地,由佃户耕种交租。

安老爷的父亲临终前嘱咐道:“我一生在此静养,对这里感情深厚。我死后,不仅要葬在这里,还要在此修建祠堂。一来宗祠里已没有多余位置;二来园子北面、土山之后、界墙之前有块空地,你就在那里盖三间小祠堂供奉祖先。这样你们能就近照看,将来子孙若能做官固然好,若不能,守着这片土地,耕种读书,也不至于挨饿受冻。”后来,安老爷谨遵父命,一一照办。

到了安老爷这一代,他生性淡泊,加之科举不顺,渐渐心灰意冷,便守着这座庄园,教导儿子读书,偶尔也温习一下旧学。还有几家亲友的子弟,因仰慕他的学问,常拿文章请他批改,因此他每天也颇为忙碌。闲暇时,他便饮酒赏花,消遣时光,轻易不愿进城。安太太勤俭持家,每日带着仆妇丫鬟做针线、操持家务。公子则日夜苦读,一心盼望能科举中第,从不过问其他琐事。家中日常事务,自有几个老成的仆人打理。特别是公子的嬷嬷爹华忠,年约五十,为人耿直,忠心耿耿,不仅对公子照顾得无微不至,对安老爷交代的大小事务也尽心尽力,从不浪费一丝一毫,堪称“奶公子里的一个圣人”。安老爷夫妇因此对他格外厚待,从不将他当作普通仆人看待。算起来,安老爷一家上下老小,约有二三十口人,虽称不上富贵显达的高门大户,但一家人相处和睦,安安静静,与世无争,倒也其乐融融。

这一年,又到了会试的大比之年。新年过后,安老爷、安太太处理完家中年事,便带着公子进了城。他们先是拜祭了宗祠,又到几位至亲家中拜访,随后返回庄园。转眼间,元宵节一过,安太太便开始收拾安老爷参加考试要用的考篮、号帘、装食物的口袋盒子、衣帽等物品。

安老爷见了,问道:“太太,你这么早收拾这些东西做什么?”安太太回答:“离三月考试没多少日子了,拿出来检查检查,该洗的洗、该缝的缝、该添置的添置,早点准备好,省得临考时手忙脚乱。”

安老爷拈着几缕胡须,面带笑意对太太说道:“太太,你还盼着我去参加会试?你算算,我从二十岁中举,到如今快五十岁,整整考了三十年,头发都考白了。真是‘功名有福,文字无缘’,也别再做这痴心妄想了。况且咱们如今有了玉格这孩子,看他模样将来能成器,倒不如把我这点精力,都用在培养他身上,这才是正理。太太,你说是不是?”

话还没等太太接腔,一旁正整理考具的公子,规规矩矩、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父亲这话还得再斟酌。论起父亲的品行学问,别说是中个进士,就是进翰林院,坐到内阁大堂,也绝非难事。只是功名这件事,什么时候到来自有定数,该吃的苦也得吃。就算父亲对功名无意,也该把这进士考中,才算完成读书人的一件大事。”

安老爷听了,笑着说:“小孩子家懂什么!”这时太太也在一旁帮腔:“老爷,玉格说得在理,我也是这么想的。这些话我心里也有,就是说不出来这么文雅。老爷就听他的,打起精神去考。管他结果如何,中了自然是好;就算没中,就当再辛苦一回,反正也不是没尝过落榜的滋味!”

各位有所不知,通过科举获取功名,和其他途径完全不同。这是天下读书人比拼学问、展现才能的较量,古往今来,不知道困住了多少英雄,也埋没了多少有学识的人。所以这些人宁愿考到年老,考不中就绝不死心。安老爷用了半生心血,难道真的甘心半途而废?不过是看到这些考具,一时发发牢骚罢了。

听到小小年纪的公子说出这番有见地的话,安老爷心里暗暗高兴,但又怕孩子太过兴奋,只能笑着说是“小孩子话”。再加上太太也在一旁劝说,他不禁来了兴致,说道:“既然你们娘儿俩都这么说,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,那就再去考一回!”

转眼到了三月初,太太把老爷考试要用的衣帽、铺盖、吃食等物收拾得妥妥当当,公子也忙着挑选笔墨,清洗砚台,包好草稿纸。一切准备就绪,安老爷坐着车进了城。他没有另外租房子,就住在自家老宅里。这宅子虽然住着几户本家,但正房一直空着,就是为安老爷一家进城办事准备的,平日里也有仆人看守。家人们听说老爷要回来,提前几天就打扫房间、铺设床铺、扫地焚香,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齐。

三月初六这天,太太让公子带着仆人,陪着老爷进了城。考试期间,太太按照日子安排家人接送,准备酒饭和吃食。公子也时常来请安问候,这些琐事就不一一细说了。

三场考试结束,安老爷一出考场,没有回家,直接从考场门口坐车回了庄园。太太和公子迎上来,问安问好,准备酒饭,还打听了考场里的情况。吃完饭,公子收拾笔砚时,想在卷袋里找三场考试的文章草稿。找了半天都没找到,便来问安老爷:“文章稿子放哪儿了?我把头场的诗文抄出来,好给亲友们看。”安老爷说:“三场的稿子我都没留,这些事我实在做腻了。就算有人要看,也就是画几个密圈,写几句套话,说什么‘这次肯定能中’。可到了放榜,还不是老样子,没什么意思,所以今年我就没留稿子。不用抄给别人看,你也别看了。我一出考场,就当自己已经中了。”说完,安老爷拈着胡须笑了起来。公子没办法,只好作罢。

时光飞逝,转眼到了四月。放榜前一天晚上,太太准备了几样果子酒菜,想陪着老爷等榜,盼着能听到高中的喜讯。

安老爷坐下后,笑着说:“我知道,这是等着放榜呢。跟你们说,外头都以为明天才放榜,其实考场里今天上午就开始拆密封、填榜了。规矩是拆一个名字,唱一个名字,填一个名字。有些想赚外快的人,会从门缝里把消息传出来,外头报喜的接到信就分头去报。现在都这时候了还没动静,估计早就报完了,不用等了。既然准备了吃的,我就痛痛快快吃个饱,然后睡觉去。”说完,安老爷喝了几杯闷酒,又聊了会儿天,真就倒头大睡起来。

可太太、公子还有家里的仆人都不肯睡,一直眼巴巴地盼着。等到快天亮了,还没等到消息,大家也觉得没希望了,又累又困,没了兴致,只好准备去睡觉。上房刚关上房门,突然听见大门被敲得震天响,一群人高声喊道:“头二三报,报安老爷中了第三名进士!”

各位可能要问,安老爷中了这么高的名次,为什么现在才来报喜?原来填榜有个规矩,从第六名开始填,前五名叫做“五魁”。等把榜填完,就到半夜了,最后才倒过来填五魁。填五魁的时候,考场里的委员、书吏、衙役,甚至厨子、火夫,都可以买几斤蜡烛,插在大木盘里,举着在周围轮流照亮,场面热闹非凡,这就叫“闹五魁”。用过的蜡烛拿出来送人,都算是讨吉利的礼物。所以填到安老爷名字的时候,已经是四更天了。报喜的人都想抢五魁的头报,一得到消息,就跟着赶早去圆明园的车马,从西直门连夜飞奔而来,所以到安家的时候,天还没亮。

闲话不多说。太太因为等不到消息,正准备卸妆睡觉,突然听到外面喧闹,连忙让人打开房门出去打听。门口的仆人已经把报条接了进来,给老爷、太太、公子磕头道喜。这一阵喧闹,把安老爷也吵醒了,他急忙披上衣服坐起来。公子呈上报条,一家人看了,满心欢喜。

安老爷回想起自己半生辛苦,日夜苦读,直到头发斑白,才实现这个心愿,一时喜极而泣,落下几滴眼泪。太太也感触颇深,强忍着泪水,笑着安慰道:“老爷,这是大喜事,怎么还哭上了?”过了好一会儿,大家才转悲为喜,脸上堆满笑容。

公子立刻去准备手本、拜帖、职名,还有拜见老师要用的礼物、门包和封套。家人们在外面给报喜的人发赏钱。紧接着,内城的亲友们看到榜单,就派人前来道喜,把安太太忙得连脸都没顾上好好洗。真是“人逢喜事精神爽”,她也不觉得乏,也不觉得困了,急忙带着丫鬟仆妇,一边收拾帽子衣服,一边兑换银两,找红毡、拿拜匣。幸好平日里做事勤快仔细,很多东西都提前准备好了,倒也没太手忙脚乱。安老爷见太太忙得连抽烟的工夫都没有,便说:“太太别着急,今天时间充裕,我下午进城也不迟,你先歇会儿再收拾。”说完,他自己梳洗完毕,穿上衣服,先摆好香案,在天地牌位前上香磕头,又到佛堂、祠堂拜祭行礼。随后,家里的仆人也都来磕头道喜。这些繁琐的事情,就不再详细说了。

安老爷一边收拾着随身要用的物件,一边催促早点开饭。吃饭时,公子兴奋地说:“父亲虽说多次辛苦赴考,如今高中第三名,真是‘上天不负苦心人,文章好坏自有公论’。将来殿试,咱们不敢奢望中个一甲一名,但要是还能中个第三就太好了!”安老爷笑着摇头:“这又是小孩子家的话了。那一甲三名的状元、榜眼、探花,咱们旗人是没份儿的。倒不是旗人没本事拿这功名,本朝定下规矩,旗人可以领钱粮、考翻译、当侍卫,做官的路子比汉人宽些,所以把这前三名留给天下读书人去争。这是朝廷看重人才、培养风气的意思。再说‘探花’二字,你知道来历吗?状元自然要选才学、品行、相貌俱佳的人;探花呢,得是年轻俊美的,因为琼林宴那天,要让探花去折杏花,给大家簪在头上,这是从唐代传下来的风雅事儿。你瞧瞧我,年近五十,老迈之躯,哪有白发苍苍的探花?到时候不得被杏花笑话?那可就不是‘探花’,成‘笑话’了!”

公子又说:“就算当不了探花,进翰林院做庶吉士总是稳的吧?”安老爷解释道:“这也不一定。一般来说,看重功名的人,盼着点翰林庶吉士;看重利益的,想当个榜下知县;有才华的,希望分到各部做主事;中书就少有人惦记,归班候补更没人愿意。我的想法跟别人不同:我最怕当知县,要是昧着良心做事,我心里不安;可要是凭良心,又在官场混不下去——这条路走不得!至于进翰林院,那是年轻人的追求,我都这把年纪了。就算分到部里任职,工作倒还能做,但五十岁的人了,还揣着文稿到处找上司,实在没面子。我倒想当个清闲的中书,三年后再看是留京还是外放——估计也轮不到外放——到时候递个辞呈,辞官归隐,多自在。不然就归班候补,十年后再选官。这十年里,我就专心教导儿子读书,要是能培养出个有出息的儿子,这辈子也算没白活。”公子听了,也不敢多言。安太太在一旁说:“老爷也别想得太远,我觉得凡事尽力而为,听天由命就好。”安老爷点头:“太太这话在理。”

正说着,饭已吃完,几位拜安老爷为师、学习写文章的门生赶来道贺。一时间人来人往,安老爷忙着应酬,等忙完天色已晚,这才进城。到了住处,吏部的长班早已送来消息,告知安老爷中在哪一房,以及房师的官衔、姓名、科举年份和住处。从第二天起,安老爷就开始忙着拜访房师、座师,结识前辈、同年,与同门聚会,还要公请老师、赴老师的宴请,刻印齿录、朱卷。房师、座师见了他都称赞:“一看你的卷子,就知道是饱学之士,将来必成大器,如今果然应验。可见文章好坏,早有定论。”

安老爷一连忙碌了好几天,直到谢恩、参加恩荣宴等事结束,才稍微闲下来。五十岁的人了,又得伏案练习楷书,准备接下来的考试。

很快,复试、朝考结束,紧接着就是殿试。安老爷的策论虽比不上汉代董仲舒的《天人三策》,但其中的治国见解实实在在,跟那些靠抄书、拼凑句子应付考试的人截然不同。同考的人看了都说:“肯定能得个好名次!”可惜安老爷为人古板,不懂考前托关系、送诗文这些门道。加上年过半百,虽然策论写得有气势,但字迹不够工整精神,最终只得了个三甲。等到面见皇帝时,皇帝见他正值壮年,一脸正气,料想他定是个爱惜百姓的好官,便在他的名字上点了朱笔,钦点为榜下知县。

旨意一下,安老爷心里凉了半截:“完了!最怕走的路,偏偏就走到这上头了!”他懊悔不已,不仅后悔参加这次会试,甚至后悔当年读书,差点在众人面前哭出来。一群年轻的新科进士围上来祝贺,有人说:“您这一去做官,就像仙人飞升!”也有人说:“以前是‘坐拥万卷书,好比小诸侯’,如今真成一方父母官了!”还有不懂行的说:“榜下即用是‘老虎班’,一到任就能补上好差事。”“在京不如在外,当官就该外放!”说着就忙着推荐师爷、仆人。最后还是几位老师真心关切,过来劝道:“外放也别灰心,文章、政事都是报国。官场变幻莫测,先回去休息,以后再商量。”安老爷只能强打精神,一一应酬。那些拜他为师的门生,跟着去送他面见皇帝,见他被外放,反倒依依不舍。安老爷谢过众人,回到住处简单吃了点东西,又勉强去该拜访的地方转了一圈,便回了庄园。

家里早已得到消息,仆人们听说老爷得了外任,个个喜出望外。只有太太和公子见安老爷眉头紧锁、满脸忧愁,知道是因为被外放当知县的缘故。当下也不好多劝,只能强打精神聊些闲话。安老爷也勉强挤出笑容:“忙了这么多天,实在累了,让我歇一歇,再从长计议。”

没想到上了年纪的人,连日奔波劳累,心里又烦恼忧愁,第二天就鼻塞头痛,浑身不适,竟得了外感加内伤的病症。安太太急忙请来医生诊治,好容易发了汗,却又转成疟疾;疟疾刚好,又得了痢疾。无奈之下,安老爷只好向吏部递了请假养病的呈子。那段时间,家里医生不断,汤药不离口,安太太急得烧香拜佛、吃斋许愿,整个人寝食难安。公子也因照顾父亲,学业渐渐荒废。直到秋末冬初,安老爷才病好痊愈。他心里早就打定主意,不想再踏入官场,可师友、亲戚都拿报国为民的大道理相劝。安老爷本就是个循规蹈矩、听天由命的人,只好销假报到。

碰巧这时,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,俗话说“倒了高家堰,淮扬不见面”,这场水灾不知冲毁了多少农田,夺走多少人命!地方官员紧急上奏,请求拨款救灾,并要求选派十二名知县到灾区任职。安老爷又被列入候补名单,挑中去河工任职。

各位,安老爷这样有学问、有见识的人,难道真做不了知县?为何会愁病交加至此?原来,安老爷天性淡泊,读书明理,看尽了官场百态。他见许多州县官员不关心百姓,只知道拉关系、捞钱财、讨好上司。钱粮税收、案件审理这些要紧事,全交给师爷、亲戚、仆人、书吏去办,自己不闻不问,只图享受出行的排场、酒肉牌局的享乐。就算有个别清官,也因“众人皆醉我独醒”,虽然得民心,却不合上司心意,动不动就被贴上“不适合做官”的标签,丢了官职,落得个有始无终。

所以安老爷一中进士,就把知县看作危险差事。如今被派去河工,那更是个虚报工程、贪污腐败、阿谀奉承的是非之地,比当地方官还难。他思来想去,觉得官场变幻无常,既然命运如此安排,倒不如听天由命,说不定能在这岗位上做出一番事业,上不负皇恩,下不愧所学。想通了这一层,安老爷反倒振作起来,依次完成过堂、面见皇帝、拜访亲友、辞别家乡等事。

刚回庄园休息没多久,仆人们就来请示:“朝廷限期紧迫,老爷打算怎么出发赴任?”大家各执一词,有的说该坐大船,有的说走陆路,有的说行李单独运送,有的说家眷同行。安老爷摆摆手:“你们先别争,我心里早有了主意。”正所谓“得意时偏逢失意事,一番欢喜一番愁”。

欲知安老爷此番赴任究竟作何打算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回沐皇恩特授河工令忤大宪冤陷县监牢

这一回接着前情,话说安老爷被选派为河工知县,将外面的公务、人情往来都处理妥当后,便在家中开始筹备起上路的各项事宜。

这天吃过饭后,安老爷想着要先把家务交代清楚,于是把家中几个得力的仆人叫到跟前。这些仆人里,有机灵的,也有憨厚的,但谁都想在老爷面前表现一番,讨得老爷欢心,盼着能得到重用,在府里谋个好差事。可他们不知道,老爷心里早有了“独自先行,轻装赴任”的打算。

安老爷先看向太太,开口说道:“太太,咱们这就要去外地做官了。我寻思,这次到了外头,且不说能不能补上实缺,就是这候补知县的差事,也不知道老天爷肯不肯让我做成,甚至我自己都拿不准能不能胜任。”这话一出口,在场众人先是一愣,太太也只能应了一声。

安老爷接着说:“太太知道,我向来害怕做外官。可这次偏偏走上了这条路。从官场的角度讲,这是皇上的恩典,我哪能不感激、不报效呢?只是我这人天性古板,不喜欢热闹,也不擅长应酬,一涉及钱粮事务,心里就发怵。到了外面做官,肯定不能像在家里一样,总得学着灵活处事。但有些事能灵活处理还好说,要是实在通融不了,我也只能按老办法来。至于能不能行得通,我心里也没底。所以我打算,先不带家眷,只带几个仆人,轻车简从,去那边探探情况。要是能站得住脚,等明年秋天,我再派人来接你们。家里的大小事务,一直都是太太操心,我也没啥可嘱咐的。路上的盘缠,现有的也够用,不用额外准备。我唯一担心的,就是家里虽说有两个靠得住的仆人,但真正懂事的没几个。玉格年纪又小,万一遇到要紧的事,包括寄家信、捎东西这些,我都托付给乌明阿乌老大了。他虽然和咱们满洲汉军不同旗,但却是我最得意的门生,对我也十分亲近。这小伙子将来前途无量,太太日后见了他,一定要多亲近。玉格也可以常和他来往,他是个正派人。还有件大事,明年八月的乡试,一定要让玉格去参加。”说着,又转头对公子说:“你的文章,我已经拜托莫友士先生和吴侍郎帮忙批改,你按时拿到题目后写好,分别送去。”公子一一应下。

太太刚要开口说话,安老爷又想起一事:“哦,还有件事。前些日子我在外面碰见咱们旗的卜德成卜三爷,他想给玉格说门亲事。”太太一听有人给儿子提亲,急忙问道:“是哪家的姑娘?”安老爷摆摆手:“太太先别着急问,这门亲事不合适,估计太太听了也不会愿意。他说的是隆府家的姑娘。你想想,咱们家虽说也不是没名堂的,但如今就我这么个七品小官,平白无故和那么阔气的人家结亲,本就不合适;而且我打听过,那姑娘脾气骄纵,相貌也很普通。我走了以后,要是他再托人来说亲,就回他我没留下话。玉格今年才十七岁,婚事也不用着急。我想着,等他在功名上更进一步,再给他说亲。”太太接口道:“这家人家,听着就不般配。咱们这么好的孩子,要是中了科举,还怕没有富贵人家上门提亲?说不定好几家争着来说亲呢!”

安老爷说:“我倒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富贵人家,只要姑娘相貌端正、性情贤淑,能持家、能吃苦,哪怕是偏远山村的人家也无妨。”太太笑道:“瞧老爷说的,咱们孩子难道就只能娶山村姑娘了?不过眼下先不说这些,还是商量商量老爷一个人先去的事。老爷虽说能吃苦,但毕竟五十岁了,又大病初愈。平日里有丫头、婆子伺候,我还怕照顾不周到,事事都得自己操心。如今只靠几个年轻仆人,怎么能行?再说,要是老爷得了实缺,或者去衙门任职,总不能天天待在家里吧?别的不说,官印可是要紧东西,衙门里要是不分个内外,肯定不行!老爷再想想。”安老爷叹了口气:“我何尝没想到这些?可玉格这次乡试必须留在京城,留下他,就不能不留太太在家照顾。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事,实在没办法啊!”

一旁的公子,本就因为父亲不得不赴任、自己不得不留京考试,面临父子分离而满心难过。此刻听父母为了自己如此为难,想到父亲年事已高,一路上要经受风霜,到了异乡还得适应水土,身边又没有贴心人照料,心里更是担忧。他鼓起勇气说道:“我有句不太成熟的话,不知该不该说,就怕父母不同意。依我看,父母尽管一同前往,把我留在家里。”话还没说完,安老爷和太太齐声说道:“那怎么行!”公子接着解释:“听我把话说完。要说应酬交际、料理家事,我确实不行。但我向来胆子小,又听话,有父母的教导,绝不会胡来,这一点我能保证。至于家里外头的事务,现在都安排好了。再留下两个得力的仆人看门办事,我只要时常过问一下,就能专心读书备考。等乡试结束,不管中与不中,我立刻动身去和你们会合,前后不过半年多时间。这样一来,既能让父亲身边有人照顾,母亲也能陪着父亲,我还能安心考试,一举三得,不知行不行?”

太太听了直摇头,安老爷也觉得不太妥当。可思来想去,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。还是安老爷果断,他琢磨着自己一个人去确实有诸多不便,大家也都相互牵挂。听了公子这番话,仔细一想,便对太太说:“玉格这话虽然孩子气,但说得在理。我一个人去,你们娘儿俩不放心;太太要是同去,太太倒是放心了;有太太陪着,玉格也能安心;可玉格留在家里,我和太太又得惦记他——这事儿本就没法两全。就好比咱们本来就在外地做官,现在打发他进京考试,难道我和太太还能跟着去不成?况且他也长大了,正好趁这个机会历练历练。既然他有这个想法,就按他说的办吧。太太觉得呢?”太太左右为难,但事到如今,也别无他法,只好说:“老爷说得对,就这么定了。不过老爷之前不是说要带华忠去吗?现在既然这样安排,就把华忠留给玉格吧。那老头子做事勤快,又爱唠叨,有他跟着,里里外外都能让人放心些。”

安老爷点头:“有理!我带华忠去,本是想着让他帮我打理些洗衣做饭、看管屋子的琐事。现在把他留下,派戴勤跟我去也行。戴勤手头的事,有宋官儿一个人就能照应过来。”

当天,一家人商量妥当后,便马不停蹄地安排仆人、收拾行李。安老爷特意将从前拜的老师的世交程师爷请到家中,拜托他照料公子温习科举课业,顺便帮忙接待来访客人。程师爷单名一个“式”字,他有个儿子叫程代弼,虽然文章写得一般,但写得一手好字,便请求安老爷带他一同前往,不要报酬,只希望能帮忙写写书信。

此次出行,安排的人员如下:负责看门的晋升,掌管文书的叶通,料理家务的梁材,还有戴勤和华忠的儿子随缘儿,加上大小跟班三四人、外荐的长随两三人,以及厨子、杂役等;内眷这边,跟着晋升家眷、梁材家眷、戴勤家眷、随缘儿媳妇——这随缘儿媳妇正是戴勤的女儿,再加上其他婆子丫鬟,总共二十多人。安老爷乘坐一辆太平车,太太坐一辆河南棚车,其余仆人乘坐半装半坐的大车。一切安排就绪,安老爷和太太辞别亲友,拜别祠堂,选了个好日子,带着众人踏上南下的路程。

到了出发那天,公子一直送到普济堂,安老爷便不让他再送了。当时一家人难舍难分,公子默默垂泪,太太也是千叮咛万嘱咐,泪水止不住地流。安老爷强忍着泪水安慰道:“不过分别几天,很快就能团聚,何必这样伤心!”说完,又叮嘱公子要安心度日、勤奋读书,随后便和太太各自上车离去。

公子目送着车辆渐渐远去,仍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。安老爷和太太坐在车上,也忍不住多次回头张望,满心都是不舍。正如古人所说:“世上伤心无限事,最难死别与生离。”直到车马完全消失,公子又让送行的亲友先行,这才带着华忠和一众仆人回到庄园。此后,公子果真闭门不出,每日专心读书,按时写文章,这里暂且不表。

再说安老爷带着家眷从普济堂出发,当晚在常新店住下。一路上,他们白天赶路,晚上休息,渴了喝水,饿了吃饭。没过多久,便到了王家营子。渡过黄河后,就抵达了南河河道总督的驻地——淮安。当地的长班早已提前找好公馆,在河边迎接。众人搬运行李,暂时住了下来。

安老爷简单安顿好后,便去拜访首县山阳县的同僚,又拜见了知府、道台,最后才到总督衙门递上手本,请求拜见。这位河道总督出身低微,最初只是河工上的小官吏,靠着阿谀奉承、投机钻营攒了些钱,还挪用朝廷的治水经费,用来巴结上司。没几年,就一路升迁,做到了河工道员。又因为在河工任职多年,对于裹头挑坝、下埽加堤这些工程,从采购材料、施工,到如何节省开支、谋取利益,样样门儿清。因此,他多次代理两河事务,最终当上了南河河道总督。此人待人傲慢无礼,为人阴险刻薄。

当时,和安老爷一同被选派到河工的十二个人,大半都提前找好了关系,拿到推荐信,早早赶到河工,想抢先谋个好差事。等安老爷到了,递上手本,河道总督一看,就觉得他来得太迟,怠慢了自己。又发现京中没有一个权贵写信来关照他,便怀疑安老爷仗着自己是世家旗人,故意轻视上司。于是吩咐道:“让他等见官的日子,跟着众人一起参见。”安老爷为人正直坦率,哪里会留意这些事?他也和其他人一样,准备了些北京的土特产,给河道总督送去。

等礼物送到总督衙门,巡捕传进去交给门房。门房看了看礼单,见上面不过写着京靴、缙绅录、杏仁、冬菜之类的东西,便对巡捕抱怨道:“这个官儿真奇怪!你在这衙门当巡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,一般来河工的官员送礼,哪个不是送绸缎、皮草,还有玉器、金器、朝珠、洋表这些贵重玩意儿?这位爷怎么送这些东西?他是来当河员送礼,还是来打秋风的?这不捣乱嘛!没办法,还得给他回上去。”说完,便进去禀报,还添油加醋说了些风凉话。河道总督听了,心里更觉得安老爷看不起自己,对他愈发不满。当下就传出话来:“大人向来不收礼,何必这么费心,让安太爷留着送别人吧!”

第二天是统一见官的日子,安老爷也跟着众人递了手本。不久,轮到他拜见,河道总督原本认定安老爷不通世故、没什么本事,等见面接过履历一看,才知道他是进士出身。又见他举止沉稳,谈吐大方,心里暗想:“这人看起来这么精明能干,怎么会连送礼的规矩都不懂?分明是嫌我出身低微,故意轻慢我。得先给他个下马威!”于是,又因嫉妒他的才华,随便问了几句话,就起身送客。安老爷还以为新官见面都是如此,也没放在心上。

从那以后,安老爷就在淮安候补待命,除了每月逢三、逢八到总督衙门汇报,初一、十五去寺庙上香,倒也清闲。安老爷生性豁达,同僚们举办宴会,他也会去参加,但只要有歌舞表演,或者碰上打牌、赌博,他就待不下去了。时间久了,同僚们也觉得他在场上格格不入,渐渐和他疏远起来。

有一天,河道总督接到邳州的禀报,说邳州管河州判病故,职位空缺。这个职位所在的地方工程简单,又正好轮到安老爷有资格代理,于是总督便下了委任札,让安老爷前去任职。安老爷接到委任状,向总督告辞后,又去知府那里辞行。淮安知府见面先寒暄了几句官话,便问:“老兄,你请好师爷了吗?”安老爷说:“卑职刚来不久,人生地不熟,正想请大人帮忙推荐呢。”知府说:“正好,前任请的钱师爷就很不错,你接着请他就行。”说着,从靴筒里掏出一张名帖。安老爷连忙接过,见上面写着“钱如甫”三个字,便收了起来。

当天,山阳县县令请安老爷吃晚饭,席间,安老爷请教了一些到任后如何工作的问题。县令说:“办河工关键在于用人,我这儿有个特别靠谱的人,他以前就在邳州衙门,现在在我这儿。只是我这儿人手过剩,实在用不上。二哥你带他去,肯定能帮上大忙。”说完,便把那人叫来拜见安老爷。安老爷一看,这人长着大鼻子、高颧骨,一双鼠目,几根黄胡子,看上去就不像个安分的人。但因为是县令推荐的,便先问了他的姓名。那人回答说姓霍,名士端。县令接着说:“明天就到安太爷的公馆去伺候吧。”那人谢过之后便退下了。

不久,酒席散了。第二天,安老爷便拜访亲友,告辞出发,带着家眷前往邳州。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。到了邳州,自然有一群书吏、衙役前来迎接,还有到任的各种规矩,以及同城官员如何设宴接风,这些琐事就不一一细说了。

安老爷到任后,庆幸当地工程轻松,政务简单,平日里老两口就像在家一样,过着勤俭的日子,只是心里时常惦记着公子。好在收到几封家信,得知家中平安,公子照常读书,这才稍稍安心。

一天,安老爷接到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,说沿河一段碎石护坡被水冲坏,土岸塌陷,请求修复。安老爷接过文书,亲自带着工匠、书吏到现场查看,发现工程并不大,只有十来丈,只是因为木桩脱落,导致碎石倒塌散落,但碎石都还在,打捞起来还能接着用。土岸塌陷得也不多,虽然安老爷不懂工程,但估算下来,大概也就花个百十两银子。回去后,他便吩咐书吏起草文书,准备从每年的维修经费中支出费用,尽快动工修复。

第二天,文书房送来公文草稿,先经师爷审定,再由掌管文书的签押官呈给安老爷批阅。安老爷看那草稿,内容条理还算清晰,可工程段落的尺寸、采购材料的数量,以及所需钱粮的数目,全都空着没填。旁边还粘着一张小小的红签,上面写着“请内批”三个字,显然负责起草的师爷故意没填这些关键数据。

安老爷叫来签押官,吩咐道:“你去问问师爷,这些数目怎么没填?是不是漏了?”没过多久,签押官回来回复:“问过师爷了,他说等老爷批定金粮数目,再核算材料和尺寸,向来都是这么办的。”安老爷疑惑道:“这是什么道理?难道我自己会算这些?你大概没听清楚,我亲自去问。”

说完,安老爷起身前往书房。师爷听说东家来了,急忙戴上帽子,作揖迎接,脚下却还趿拉着两只鞋。两人互相行礼、喝茶落座后,安老爷便问起此事。只见师爷摇头晃脑地解释:“规矩就是这样,得东家先批定报多少钱粮,我才能照着数目核算工程用料。”安老爷反驳:“尺寸都勘察清楚了,自然该按尺寸算用料,再根据用料算钱粮,怎么反倒先定钱粮数目?再说让我批,我又该怎么估算?就说前天勘察的那段工程,依你看该用多少钱?”师爷答:“按现勘的尺寸,最多也就百十两银子。”安老爷说:“这不就对了!照这个数目如实上报就行。”

师爷连忙摇头:“这可不行!”安老爷追问原因,师爷压低声音道:“承蒙东家信任,让我在衙门帮忙,我不敢不尽心提醒。咱们河工衙门,‘据实’二字根本用不上、行不通!就说东家从北京到这儿,路上盘缠、日常开销,府上上下下哪处不用钱?京里的大官、本省的上司,还有同僚朋友,都得应酬到位,这谈何容易?这全看东家自己,我也不便多嘴。单说咱们衙门,我在这儿可有可无,倒不打紧。可衙门里从上到下,看门的、跟班的,厨子、杂役,还有吏员、衙役,哪个不是盼着有工程捞油水?这还只是小头。再有工程,知府要好处、道台要好处,到了总督那儿更是狮子大开口。往后还有勘察委员、验收官员要好处,甚至还要打点中央各部,哪一处不要钱?东家这么聪明,您想想,‘据实’上报能行得通吗?”

安老爷心里一沉:“照这么搞,岂不是拿国家的钱中饱私囊、胡作非为?这我可干不来!”他对师爷说:“听你这么说,给外面的好处确实没法避免。但我的家人,绝不能参与,这一点不用再说。”师爷见话不投机,虽然满心不愿,可“三分匠人,七分主人”,也只能含糊地核算了二三百两银子,上报了事。从这以后,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在抱怨,没人说安老爷清廉,反倒嫌他迂腐,盼着他赶紧升官,还说:“再让他干下去,大家都得喝西北风了!”

暂且不提众人的议论。有一天,总督衙门突然发来一份公文。安老爷拆开一看,竟是调他去署理高堰外河通判。他满心疑惑:“我刚来没多久,怎么突然调去高堰?这是怎么回事?”正想着,长随霍士端兴冲冲跑来道喜:“这真是天大的好事!这个职位可是人人眼红的肥差,一般人求都求不来。如今调您去,肯定是上头看重您,要不就是京里有人替您说情。这次调动,老爷可得好好答谢上司,不然可不行!”

安老爷正色道:“我尽心尽力做事,事事从实,管好国家钱粮,爱护百姓性命,就是对上司最好的交代,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?”霍士端赔笑道:“老爷,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。眼下就有个机会,下月就是河台大人的寿辰,您打算怎么表示?”安老爷说:“早就安排好了。上次在淮安,首县说大家凑份子,每人出五十两,统一置办寿礼,我已经把钱交给他了。”霍士端忍不住笑:“老爷,您就打算这么应付?”安老爷反问:“不然还能怎样?”

霍士端压低声音:“小的不敢说该怎么办,但老爷对我恩重如山,既然看到了,就不能不提醒。就说其他官员送礼:淮徐道送绸缎纱罗;淮扬道送的别致,外表是紫檀盒装的端砚,里头却是赤金铸造,再刷层漆,这份礼价值不菲;淮海道送珍珠手串、八两辽参;河库道更绝,派人到河台老家买了一顷地,把佃户都过户给河台家少爷,拿地契装在匣子里当面送。就连下面的二十四厅,也各有各的门道。老爷就出五十两份子钱,这怎么拿得出手?更何况您现在调的是美差!”

安老爷断然道:“这可不行!别说我没这么多家当,就算有,我也不会这么做。”霍士端急道:“老爷,这有什么不行的?这就是有来有往的买卖,不过是拿国库的钱周转,弄好了还能赚翻倍的利!不然,这么好的职位,只怕咱们坐不稳啊。”安老爷摆摆手:“你别说了,出去吧!”霍士端见状,知道说不动,只好灰溜溜地退下,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。

闲话少叙。安老爷接到调令后,一面安排家眷前往高堰通判衙门,一面准备去总督衙门谢恩,顺便给河台祝寿。没几天到了淮安,正赶上河台寿辰将近,衙门里提前摆酒唱戏,宴请河工官员。众人送礼一个比一个阔气,简直像古代临潼斗宝一般热闹。唯独安老爷,除了那五十两份子钱,只给河台磕了三个头,吃了碗寿面,便匆匆谢恩告辞,前往新任。

没过多久,安老爷到了高堰外河通判任上。只见这里人来人往,街道繁华,衙门气派,吏役整齐,和冷清的邳州衙门大不相同。而且工程路段长,钱粮数额大,公务繁杂。一连几天,安老爷忙着交接事务、清点材料、核对账册,还要安顿家眷,忙得茶饭不思、坐立难安,好不容易才把一切料理妥当。

各位可能要问,河台明明和安老爷不对付,安老爷又从不阿谀奉承,也没人替他说情,为什么突然把他调去这么好的职位?其实这里面另有隐情。高堰外河地处高家堰下游,是洪水冲击的要害之地。前任通判是个精明人,他知道上次高家堰决口后,虽然紧急合拢,但下游工程都是偷工减料,根本不牢靠。

前任通判好不容易熬过了三月桃汛,在任上捞足了油水,觉得此地风险太大,便想找个安稳差事避一避。于是,他谋得了一个留在省城负责销算的肥差,把高堰外河通判的职位空了出来。河道总督作为河工领域的“老油条”,自然清楚其中的门道。可他收了前任的厚礼,不得不帮人办事。再看这个随时可能出乱子的地方,要是换其他人来,那些人之前也都给过他或多或少的好处,实在不好开口指派。思来想去,他就想到了安老爷。偏偏查看收礼账目时,发现别人送礼都各尽所能,唯独安老爷只在寿屏上挂了个空名,这让河台十分恼火;再加上他深知安老爷的才华和见识远超自己,便打定主意要用“拿他一拿”的手段。河台想着,把安老爷调到这个岗位,既能堵住外面的闲言碎语,要是安老爷能顺利度过伏汛,保得地方无事,自己就顺势保举他,不怕他不尽心效力;要是安老爷办砸了,就干脆参他一本,到时候他也无话可说。正是出于这些盘算,才有了这次调职安排。

安老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局面。可世事难料,正所谓“皇天不佑好心人”,安老爷到任时,正值春末夏初河水上涨的时节。洪泽湖的水位连日连夜猛涨,高家堰的堤坝又被冲开一百多丈,汹涌的洪水直扑高家堰外河下游。这洪水不仅冲垮了两岸,就连百姓的农田和房屋也被冲得七零八落、一片狼藉。安置难民自有当地官员负责,但修复这段水毁工程的重任,就落在了安老爷肩上。他一边召集民夫、采购材料,一边向上级禀报申请资金动工修复。

然而,河道总督衙门的批复却让人寒心:“高堰下游的工程,经前任官员修缮后本已稳固,之前历经桃汛都安然无恙。你到任后,本应提前做好预防措施,全力保护。如今刚遇到水位稍有上涨,就导致堤坝决口、河道冲刷,这明显是办事不力。现先行摘去你的顶戴,限你一个月内完成修复,不得敷衍了事、偷工减料,否则严惩不贷。”

安老爷看完批复,只是淡然一笑,对太太说道:“在外做官,遇到这种事也是常有的。况且对于人生的穷困显达、荣耀屈辱,我看得很透彻,太太不必为此忧心。当务之急,是要确保国家钱粮不被浪费,百姓的生命财产得到保障。”说完,他立刻传令,当天就开工修复。安老爷亲自驻守工地,与军队官员一起,带领着吏役、士兵和民夫,认真投入到工程建设中。大家见老爷事事都与众人同甘共苦,干活也都劲头十足。再加上人力充足、材料齐备,果然在一个月的期限内完成了修筑任务。虽说工程不能做到每一处都物尽其用,但比起前任官员以及其他部门的工程,已经算是用料扎实、质量上乘,有了天壤之别。工程一完工,安老爷就向上级通报,请求派人前来验收。

可事情偏就这么不巧,正应了那句俗语:“屋漏更遭连夜雨,船行又遇打头风。”从工程完工那天开始,大雨就倾盆而下,一连下了半个月。再加上四川、湖北一带江水暴涨,洪水如同从高崖倾泻而下,沿河水位陡然上涨七八九尺,甚至超过一丈。前来验收的委员平日里就与安老爷关系不好,估计着从安老爷这里也捞不到多少好处费,便故意拖延,不肯按时到工地验收。就在这拖延的时间里,雨越下越大,水越涨越高,上游其他地方的堤坝又出现了一个小决口,洪水直接灌进了安老爷负责的这段工程的土泊岸,冲刷出一个个浪窝。很快,还未得到官方验收的新修工程,就如山崩一般轰然倒塌。安老爷见状,急得目瞪口呆,只能连夜向上禀报。

河道总督得知后,勃然大怒,批复道:“刚修好的新工程,还没验收就倒塌了,明显是偷工减料所致。即刻等候参奏!”随即,他一方面派人去摘了安老爷的官印,接手衙门事务;另一方面派人将安老爷押解到淮安等候审讯。奉命前来的委员拿出文书给安老爷看,只见奏稿上写着要将他“革职查办,带罪赔偿修复费用”。安老爷的顶戴原本就已被摘去,面对国家律法,他只能乖乖领命,很快就有两名官役将他看管起来。好在安老爷饱读诗书、明理通达,面对这一切,没有丝毫怨天尤人的情绪,只是平静地说:“邻省江水泛滥,洪泽湖倒灌,上游堤坝决口,这岂是我能左右的?我绝不敢喊冤。说到底,是我安学海无才无能,不懂世事,读了一辈子书,却落得如此下场,辜负了皇恩祖德,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。”

安太太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变故,吓得浑身发抖,泪流满面。安老爷安慰道:“太太,事已至此,害怕也没用,哭也解决不了问题。我走后,你尽快到淮安来,找几间房子住下,咱们再从长计议。”

长话短说,安老爷跟着委员启程前往淮安,安太太在衙门也待不下去了,就连夜收拾行李,匆匆忙忙地赶往淮安。安老爷到了淮安报到后,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可查,但还是被交给山阳县衙门看管,责令他赔偿修复工程的银两。还算幸运的是,山阳县知县知道他是清官,又是因公务获罪,没有把他关进监狱,而是安排他住在监牢门口的土地祠里。

安太太到了淮安后,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住处,只能暂时在东关的一家饭店落脚。此时,师爷早已离去,长随们也各自散去,就连几个跟班的仆人,因生活无以为继,也被推荐到别处谋生,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,以及晋升、梁材、戴勤、随缘儿几个家人,还有几个仆妇丫鬟无处可去。

可怜安老爷从去年冬天外出做官,到如今不过短短半年时间,这官场生涯就如同一枕黄粱大梦,转瞬即逝!真可谓:世事茫茫如大海,人生何处不风波?

欲知安老爷夫妻二人此后命运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回三千里孝子走风尘一封书义仆托幼主

上回说到,安老爷负责的河工接连两次决口,河道总督平日里就与他不和,趁机参奏一本,以“革职拿问,带罪赔修”的罪名,将安老爷关押在山阳县的县监。好在安老爷被安置在土地祠,不至于吃苦。这座庙里总共只有两间小房子,安老爷住里间,外间白天用来会客,晚上家人们就在这儿打地铺。旁边还有一间小灰棚,只能用来做饭烧菜、烧水煮茶。安太太则在外面租了几间饭店的屋子暂时安身,幸好是个独立的小院,还能勉强分出个内外。

然而,需要赔偿修复的官银高达五千多两,后任的官员又催得紧。安老爷为官清廉,两袖清风,一时之间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。实在没办法,他只好写了家信,派老家人梁材回北京,将家里的房产、土地、田园变卖。幸好平日里安老爷指导过的学生中,有几位已经有所成就,安老爷也只能分别写信给他们,拜托帮忙筹措资金,好凑齐这笔赔偿款。同时,他在信中叮嘱公子:无论乡试中与不中,都不要离开京城,先等这边的官银交完,看看是恢复官职,还是有其他安排,再做打算。梁材等安老爷写完信,封好包裹,收拾妥当,便立即启程。安老爷和太太自然少不了一番叮嘱,这里就不细说了。

各位想想,像安老爷这样一位厚道长者,辛苦半生,好不容易才考中进士,却落到这般田地,难道真的是“皇天不佑好心人”吗?当然不是!世间的运气流转,自有盛衰起伏的定数。就连上天,也得遵循气运的规律,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,上天也无能为力。但这是不是意味着好人没好报,恶人也没恶报,大家都不用做好人了呢?也不是这样。那些伤天害理、执迷不悟的人,就是“自作孽,不可活”,注定无可救药;但要是真有善根,懂得悔过,人力也能改变天命,这就是“天作孽,犹可违”。更何况安老爷这样的忠厚长者呢?别看他现在遭遇不顺,要知道苦尽才能甘来。再说了,如果安老爷榜下没有被任命为知县,就不会去河工任职;不去河工,就不会获罪;不获罪,安公子就不会踏上行程;安公子不出门,老家人华忠就不用随行;华忠不随行,就不会在途中生病;华忠不生病,安公子就不会落难。要是安公子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,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一系列“英雄儿女”的故事,这部讲“天理人情”的小说也就无从谈起了。各位,可别怪我啰嗦。

闲话少叙。且说河道总督一边派人摘了安老爷的官印,一边写好奏折,通过快马加急送往京城,不过五六天就送到了朝廷。当今皇上爱民如子,看到奏折中河水决口、百姓农田受灾的情况,龙颜大怒,当即下旨,同意将安学海“革职拿问,带罪赔修”。这道旨意从内阁抄出后,没几天就登上了京报,报房的人挨家挨户送去。

安公子虽然平日里闭门读书,不过问外界之事,但很快就有一些关心他们家的亲友得知消息,派人前来打探情况。有的人说是顺便来看看,有的人借口打听安老爷在任上有没有寄信回来,却都不肯直说实情。这天,一位向来拜安老爷为师学习文章的梅公子,出身世家,前来探望。见到安公子后,梅公子问道:“老师最近有信来吗?”安公子回答:“已经好久没收到父亲的信了。”梅公子又问:“那有没有听到什么别的消息?”安公子见他问得奇怪,连忙说:“没听说啊,你怎么突然这么问?”梅公子这才说:“昨天听一个朋友说起,说老师在河工上出了点小问题,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。要是在吏部有认识的人,不妨托人打听打听,看看原奏,就能知道详细情况了。”

安公子听了,心里又惊又疑,想派人去乌宅打听消息,偏偏乌大爷最近被任命为阁学钦差,前往浙江查办事务了。去别处打听,又怕消息不准确,反而误事。这时,程师爷也在一旁,他说:“我在吏部有个同乡,在功司任职,我去问问他,顺便托他抄一份原奏的底稿来,这样心里就踏实了。”说完,程师爷急忙起身,进城去打听消息。随后,梅公子也告辞离开了。

安公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一整夜都没睡好。直到第二天中午,程师爷才匆匆赶回来。一见到安公子,他就说:“事情虽然不小,但幸好还有转机。”说着,从怀里掏出抄来的原奏,递给安公子看。只见上面写着:“请旨革职拿问,带罪赔修,等该官员在期限内如数缴纳赔偿款,按要求完成工程修复,再上奏请旨定夺。”安公子看完,程师爷又说:“据吏部的人说,只要赔完银子,工程验收合格,还能送到吏部,由皇上召见。照这个情况来看,大概率是可以官复原职的,只是不知道老先生在任上能不能筹到这么多银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