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一回到第五回(2 / 2)

安公子愁眉苦脸地说:“父亲带去的盘缠本来就不多,他又一向清廉,一文钱都不肯多拿。就算有点养廉银,这几个月的日常开销,再加上几次调任,估计也花得差不多了,在任上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弄五六千两银子?家里又没有别的存款,偏偏乌克斋又去了浙江。要是他在京城,大概还能帮忙筹个两三千两,这可怎么办啊?”说着说着,安公子急得眼泪直掉。程师爷连忙安慰道:“世兄,先别着急,咱们慢慢想办法。”安公子无奈地说:“我现在已经乱了方寸,实在想不出办法了!”

这时,安老爷留在家里照料家务的老家人张进宝,他是安家几代的老仆人,已经七十多岁了。见公子如此着急,便和华忠一起劝道:“我的小爷,您可别着急,要是急出个好歹来,我们做下人的可担待不起!现在有个办法可以商量商量。”张进宝转向程师爷说:“我们小爷本来就没什么主意,遇到这事更没辙了,您就多费费心。现在老爷只要有了银子就能保住官职,没有银子,不仅保不住官,还会有其他麻烦。老爷在任上没银子,家里也拿不出来,就算去求亲靠友,就算人家愿意帮忙,谁家也不会存那么多现银啊。”程师爷说:“也不一定要凑够全部的数目,说不定老爷在外面也会想办法。现在能筹多少是多少,只能积少成多了。”

张进宝听了,连忙说:“对!就是这个理!”他又对安公子说:“这事不用舍近求远,眼前就有个地方可以想办法,华忠也知道。咱们西山不是有座宝珠洞吗?庙里的住持不空和尚手里有点银子,听说他经常放个三五百两的账。老爷以前常去庙里下棋聊天,和他认识,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经常见他。现在就去找他借钱。不过那和尚贪财,空口说肯定不行。我们庄子周围的几块地,每年能收二百多两租子,就用这个作抵押,跟他说按月算利息,什么时候还清银子,什么时候赎回土地。能借多少是多少,剩下的再想办法。只有这样,才能尽快筹到银子。小爷您不懂这些事,程师爷,您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?”

程师爷说:“这还用说?老爷一直厚待我,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就跟亲兄弟似的。现在老爷托我在家照料,我就算没什么大本事,难道连句话都不肯说吗?别说这个办法没什么问题,就算真出了差错,日后老爷要是怪罪,就说是我们一起商量的!至于银子的寄送,如果有合适的人帮忙还好,要是没有,我跑一趟也没关系。”张进宝连忙说:“这怎么能劳烦您呢!别看我七十多岁了,托老爷的福,腿脚还利索,更何况这是报答老爷的事!”

华忠在一旁插嘴道:“老爷子,您就算了吧!您去,确实是忠心为主。可不是我说不好听的,您这把年纪,要是路上辛苦,得了个头疼脑热的,那不是耽误大事吗?等您把事情办妥了,还是我去跑一趟吧。”张进宝反驳道:“你更走不开!你走了,小爷出门办事谁照应?”这两个倔老头,你一言我一语,争论不休,但都是为了主人家的事情操心。

安公子愣了半天,终于开口说:“你们先别吵了,当务之急是筹银子。等有了银子,我亲自去。我想了很久,父亲现在这个样子,母亲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,再加上惦记着我,两位老人家心里得多难受。我去见见他们,也好让大家放心。要是筹到了银子,就让嬷嬷爹陪我去,最多再带一个人,咱们明天就出发。”程师爷听了,苦笑着说:“世兄,您还是太不了解这世道的艰难了……”

程师爷耐心劝阻:“现在银子能不能借到还不确定,就算借到了,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安排,怎么能说明天就走呢?而且老爷把你留在京城,就是盼着你能在这次乡试中一举成名。如今考试日期临近,你却要离开,如果到了那边,老爷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,反而违背了老爷的一番苦心。”安公子情绪激动地反驳:“不见得我一考试就能中举;就算真中了,父亲都落得这般田地,我要这举人功名又有什么用?”

程师爷继续劝道:“我明白这是你的一片孝心,但眼下正是各地洪水泛滥的时候,根本没法坐车赶路,难道你要骑着长途脚力去吗?这事还得仔细考虑。”张进宝和华忠也在一旁苦苦相劝。可安公子主意已定,大声说道:“你们都别再说了,再说我真的要急疯了!”华奶公见公子急得不行,只好先哄他:“等借到银子,咱们再慢慢商量出发的事。”随后又对程师爷解释:“师老爷有所不知,我们小爷虽然看着像个文静的女孩儿,其实是马上的英雄,从小就爱骑马,老爷也常教他,再烈的马他都能驾驭。真要去的话,长途脚力倒不用担心。”接着又提议:“今天就别写文章了,咱们带着小孩子们在园子周围散散心。”程师爷附和:“没错,别给自己太大压力,放松放松。”安公子嘴上应着,可眼神依旧发怔,满心都是对父亲的担忧。

正说着,仆人拿进来两张名帖,一张写着“管曰枌”,另一张写着“何之润”。原来管曰枌号子金,是个举人;何之润号麦舟,通过拔贡当上小京官,已经升任主事——他们都是安老爷教导出来的学生。得知安老爷的遭遇后,两人赶来安慰安公子。公子看了名帖,立刻让人请他们进来。

两人进屋后,先好言安慰了一番,安公子也把之前的打算和盘托出。管曰枌率先说道:“没想到老师会如此不顺。我们已经写了倡议书,通知各位同窗,大家一起凑些钱。但这点钱可能只是杯水车薪。这里另外准备了一百两银子,是我父亲和何老伯的一点心意。”何之润接着说:“偏偏乌克斋不在京城,昨天我父亲已经写了封恳切的信,通过驿站寄给他了。他在外面人脉广,办事可能更容易些。浙江离淮安也近,信件往来方便,老师的事情应该有转机。龙媒,你别太担心,养好身体,才能去见老师。”安公子一一答谢。

没过多久,又有不少亲友前来探望,屋里人来人往,热闹了好一阵。大家说法不一,有人觉得应该亲自去淮安,有人认为还得再考虑考虑。安公子此时心烦意乱,只能机械地回应,根本没精力和他们争辩。众人聊了一会儿,不便久留,便纷纷告辞。

公子刚把客人送出去,仆人又跑进来通报:“舅太太来了!”这位舅太太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,早年守寡,无儿无女。佟孺人离家时,曾拜托她多照应家里。她也是听说了安老爷的事,特意前来。一进门,舅太太就红着眼圈说:“这叫什么事儿啊!”边说边掏出手帕擦眼泪。进屋后,她又仔细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。家里留下的仆妇们连忙招呼,又是装烟又是倒茶。

正说着,张进宝从庙里回来了。他先给舅太太请安,安公子迫不及待地问:“怎么样?”张进宝汇报:“我去的时候,不空和尚一开始有些推脱,后来听说老爷的事,他说:‘既然这样,老爷是庙里的护法,我肯定得帮忙,就照你说的办。但我这里银子不多,只有两千两,全借出去可以,但大少爷得写个字据。’依我看,他不是信不过我,是嫌我年纪大了。估计再多借些他也能拿得出,但他只肯借两千,是想多赚点利息。”安公子顾不上其他,直接问:“银子呢?”张进宝回答:“得明天把地契兑给他,立了字据,才能拿到银子。”接着,他又把刚才商量的过程,以及公子坚持要去淮安的事,向舅太太说了一遍。

舅太太一听,急忙劝阻:“哎哟,好孩子,可使不得!两三千里路呢,这么远,你可别犯傻!”安公子最怕舅母阻拦,听了这话,急得满脸通红,眼眶含泪:“好舅母,别拦我了!我一听说这消息,恨不得立刻飞到淮安,见到父亲才安心!您要是再拦着,我非得憋出大病不可,到时候……”话没说完,他就放声大哭起来。舅太太慌了神,连忙拉住他的手:“好孩子,别着急,不委屈!咱们去,有舅母陪着你!”安公子这才止住哭声。

各位可能纳闷,安公子向来温顺听话,怎么突然这么固执?俗话说“父子至性”,有安老爷这样的慈父,自然就培养出安公子这样的孝子。他这份坚持,源自内心最真挚的情感,堪称儿女中的豪杰,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任谁都无法动摇。旁人还以为慢慢劝就能改变他的想法,却不知他早已下定决心,无论如何都要去淮安。

闲话不多说。第二天,张进宝把借银子的事安排妥当,请公子在借据上签字画押,顺利把银子兑了回来。幸好舅太太留了下来,带着华嬷嬷和几个仆妇,帮公子收拾路上要穿的衣服和随身物品。大家商量好,由华忠跟着去,再派粗使仆人刘住儿一同照应,还雇了四头长途骡子,三人各骑一头,一头用来驮行李和银子。加上亲友们凑的路费,总共筹到了二千四五百两银子。安公子来不及一一向亲友告别,也顾不上挑选吉日,匆忙整理好行李,便带着主仆三人从庄园出发,两个骡夫在前面领路,朝着西南大路向长新店赶去。

到长新店时,太阳已经落山。华忠和刘住儿伺候公子吃过晚饭,收拾妥当后,大家便休息了。第二天一早,众人正准备出发,家里的更夫鲍老匆匆闯进来,对刘住儿喊道:“你赶紧回家!你妈快不行了!”刘住儿一下子愣住了,还没来得及说话,华忠就追问:“这怎么可能?我走的时候,你妈还托我照顾你,让你别惹大爷生气,怎么突然就不行了?”鲍老回答:“我也不知道!听说是摔了一跤,就没气了。”华忠又问:“谁让你来报信的?”鲍老说:“是他亲戚。我来的时候,家里连棺材都没有。”华忠质问:“你没碰见张爷就来了?”鲍老解释:“我前儿就跟张爷请了假,要回三河,昨天买东西耽误了,夜里才走,他亲戚就让我顺路捎个信。我来的时候,张爷进城给舅太太道谢去了,没见着。”

两人正说着,刘住儿已经跪在地上,哭着向安公子磕头,求他准自己先回去料理母亲的后事。华忠皱着眉头,严肃地说:“你别为难大爷!咱们做奴才的,主子的事就是头等大事,其他都得往后放。你妈已经不在了,你现在赶回去也见不着最后一面。依我看,你不如安心伺候大爷去淮安,到时候老爷、太太肯定会体恤你。你好好想想,我说的在理不?”刘住儿听了,虽然满心不舍,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。

安公子听闻此事,急忙说道:“嬷嬷爹,不能这样。他碰上这种事,我看着、听着都于心不忍。再说,我是为了父亲的事才出门的,他也是为人子,哪能在母亲去世后,不让他回去料理后事呢?绝对不行!不如给他几两银子,放他回去,把赶露儿换过来。”原来赶露儿也是安家的家生奴才,本姓白,因出生在白露那天,起初叫白露儿,后来安老爷觉得这名字拗口,便给他改名赶露儿,为人还算勤快老实。

华忠思索了一番公子的话,点头道:“大爷说得在理。”随即转头对刘住儿说:“还不赶紧给大爷磕头谢恩?”刘住儿连忙磕了一个头,起身又给华忠磕头。华忠取了五两银子,向公子禀报后赏给刘住儿,并嘱咐道:“你回去后,先去见张爷,就说这是大爷的意思,让他把赶露儿派过来跟着我们。跟他说清楚,我陪着大爷今天只走半站路,在打尖的驿站等他,让他连夜赶路,尽快赶来。你也抓紧收拾行李出发吧。”刘住儿一边哭,一边收拾东西,嘴里连连答应,随后匆匆离去。之后,华忠又打发鲍老回去,便独自陪着公子继续赶路。

到了打尖的驿站,安公子从当晚就开始盼着赶露儿到来,左等右等,始终不见人影。华忠宽慰道:“今天肯定赶不上了,他就算连夜赶路,也得明天早上才能到。咱们先睡吧。”可到了第二天早上,直到太阳升起,赶露儿还是没出现。华忠忍不住抱怨:“这些小崽子,一点都不靠谱!指不定又在哪儿贪玩耽搁了。”他又说:“咱们别耽误行程,跟店家留个话,等他来了,让他随后追赶。”于是,华忠向店家交代了接下来打尖和住宿的地点,还特意叮嘱:“我们后面跟着个姓白的伙计,他来了就把这些告诉他。”店主人应道:“您放心,这在赶路途中是常有的事,等他来了我一定转达,误不了事儿。”就这样,华忠陪着公子继续按计划前行。然而,一连走了两站路,赶露儿依旧没有追上。安公子焦急万分,不停地问:“嬷嬷爹,他不来可怎么办呀?”华忠恨恨地说:“真没出息!这点路都赶不上还出来当奴才!大爷别着急,有我这把老骨头在,就算拼了命也能把你送到淮安!”

各位可能纳闷,刘住儿回家不过一天的路程,赶露儿连夜追赶,按理说应该能追上安公子,为何始终不见人影?原来,刘住儿的母亲住在府外,他一回家就直奔母亲灵前痛哭,紧接着忙着购置棺材、入殓、报丧、举办接三仪式,忙得晕头转向,竟把叫赶露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。直到三天后,他才猛然想起,赶忙告知张进宝,被张进宝狠狠骂了一顿,这才急忙打发赶露儿动身。所以,赶露儿一路上拼命追赶,却始终没能赶上公子,直到安公子抵达淮安,他才姗姗来迟,真成了“白赶路儿”,这都是后话了。

再说华忠独自一人服侍公子南下,事事都格外小心,时刻留意公子的饮食起居,还不时催促两个骡夫早出发、早休息。俗话说“车船店脚牙,无罪也该杀”,这两个骡夫十分难缠,明明已经空出一头骡子,却还不停地左要脚钱、右讨酒钱,把华忠气得又嚷又闹,一路上就没清净过一天。

有一天,他们走到茌平的上一站。这一天路程较远,安公子也累得够呛,铺好被褥就想早点休息,可店里的臭虫不停地叮咬,根本无法入睡。只见华忠刚躺下,又突然起身开门出去。公子问道:“嬷嬷爹,你去哪儿?”华忠回了句:“走走就来。”过了一会儿才回来,可没多久又出去了。公子又问:“你怎么了?”华忠强撑着说:“没事儿,大概是水喝多了,有点拉肚子。”就这样,他接连出去了十几次,起初还到院子里,后来就在外间屋里来回折腾,嘴里不停地哼哼,还时不时痛苦地呻吟。公子急忙问:“你肚子疼吗?”华忠应了一声走进来,只见他脸色发青,伸手一摸,手脚冰凉,说话也有气无力。不一会儿,他手脚开始胡乱扭动,扯着脖子大声喊叫起来。公子吓得浑身发抖,泪水止不住地流,急得直搓手,连声喊道:“这可怎么办!这可怎么办!”

这一阵动静,惊动了巡夜的人,他赶紧跑去告诉店主人:“店里有人病倒了!”店主人点着灯笼,隔着窗户叫公子开门。进屋一看,店主人惊呼:“不好!这是勾脚痧,也就是转腿肚子!得赶紧刮一刮、打一打才行!”说着,他急忙找来一个青铜钱和一把麻秸,又是刮又是打,直把华忠身上弄得青一块紫一块,鼓起一个个黑紫色的包,华忠的手脚才渐渐有了温度。店主人说:“暂时没事了,但还不保险,这痧子说不定还会反复。要想彻底放心,得用针扎。”他转头对公子说:“这事儿得您拿主意。”公子着急地说:“只要能让他好起来就行,可这大半夜的,上哪儿去找会扎针的人啊?”店主人说:“您要是信得过我,我就能给他扎。”公子急得说不出话,还是华忠艰难地用手示意,让店主人赶紧扎针。店主人到柜台拿了针,在华忠的“风门”、“肝俞”、“肾俞”、“三里”四个穴位扎了下去。过了一会儿,华忠头上微微冒出些汗,终于能开口说话了。公子连连向店主人道谢,掏出银子要给他。店主人推辞道:“您别这样!我一来是做好事,二来也是怕人在店里出了事脏了地方,真要出人命,那可麻烦大了。”说完,提着灯笼离开了,还不忘叮嘱:“您记得关好门。”公子关好门,又照顾了华忠大半夜,这才沉沉睡去。

第二天,华忠睡了一夜,虽然缓过些劲儿来,但根本无法动弹,整个人脸色憔悴,没了人样。公子关切地慰问了一番,跑堂的送来开水,喂他喝了些汤水,公子自己也匆忙吃了顿饭。店主人放心不下,又过来看望。华忠躺在炕上向他道谢,店主人连忙说:“这说的是哪儿的话,人没事就是天大的福气!”公子急切地问:“您看,他明天能赶路吗?”店主人摇头道:“这话说得轻巧!别说赶路了,能在二十天内下得了炕,就算恢复得不错了!”华忠虚弱地说:“小爷,您别着急,等我歇会儿慢慢跟您说。”

等店主人离开后,华忠艰难地开口:“大爷啊!真是应了那句俗话,‘一人有福,托带满屋’。一家子原本都靠着老爷,如今老爷走背运,连累您也跟着受苦,偏偏又碰上刘住儿母亲去世。可恨赶露儿那小子,到现在还没赶来。本来想着,就算不用他们,我一个人也能把您平安送到,谁能想到我又生了这场大病,昨天差点就没了命。咱们主仆一场,我为您吃苦受累,本就是分内之事。可我要是昨天真没了,死我一个不过是臭一块地。但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进也不是退也不是,那可如何是好!如今能活过来,真是老天爷开恩啊……”

华忠说到这里,安公子早已哭得泣不成声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
华忠强撑着虚弱的身体,声音沙哑地说道:“我的好小爷,先别哭,听我说正事!”他缓了口气,接着说:“虽说我捡回条命,但店主人说的二十天不能下炕,那是吓唬人的话,不过也得十天八天才能勉强起身。可要是因此耽误了老爷的银子,就算把我千刀万剐,也抵不了这罪过!小爷,您这次出来是为了啥?我琢磨出个办法:过了茌平,从大路岔道往南走二十里,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,那儿住着我的妹夫,大家都叫他褚一官,他是个保镖,跟着师父住在邓家庄。我妹妹比我小十来岁,爹娘走得早,是我和你嬷嬷把她养大、操持着嫁了人,所以他们跟我特别亲。去年他还写信来,让我们两口子带着随缘儿辞工过去,说要给我养老。可我受着主子的大恩,又把你从小照顾到大,就这么走了,良心上怎么过得去?当时我就回了信,说等真有难处了,再去求他们帮忙。那封信不还是你念给我听的吗?现在,我只能求他了。小爷,您就按我说的这些,再把眼下的情况写清楚,给我妹夫写封信,就说我求他一路把您护送到淮安,老爷肯定不会亏待他。写信别用太文绉绉的词儿,怕他看不懂。信写好后带上,我请店家找个靠谱的人,明天就陪您动身。您先只走半站路,到茌平的悦来老店住下,再给骡夫几百钱,让他把信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,叫褚一官到悦来店找您。他个头高大,脸膛黄里透白,留着两撇小胡子,左手有六根手指。要是他不在家,您就在信里写明,让我妹妹到店里来。不管是叫谁送您,这点事儿他们肯定能安排妥当。我妹妹右耳朵豁了个口子。小爷,您一定要见到他们两人的面,再商量后续怎么走,实在不行,在店里多住一两天也没关系,这事儿千万要记在心里!等我能撑得住了,马上就赶来。路上怕是追不上您了,这算是辜负了老爷、太太的恩情,也苦了您。等见了老爷,我就把这条老命交出去!”说着说着,华忠也忍不住哽咽起来。

安公子擦着眼泪,低头沉思片刻,说道:“要不从这儿派人去把他请来,让你们见一面,这样不是更稳妥吗?”华忠摇摇头:“我也想过,可这里离那儿一百多里,骡夫不一定愿意去;要是褚一官不在家,我妹妹一个妇道人家,也不好跑这么远;再说一来一回太耽误时间,您明天出发还能多赶半站路。小爷,听我的,这么办准没错。”公子虽然满心不情愿,但急着去见父母,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,只好按照华忠的话,一边问一边写,给褚一官写了封信。写完后,又念给华忠听,确认无误后才封好。信封上写着“褚宅家信”,又注明“内信送至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太爷宝庄问交舍亲褚一爷查收”,写上年月,盖上印章,仔细收好。随后,华忠把店主人请来,商量找人送公子去茌平的事。

店主人一拍大腿:“巧了!刚来了一群从张家口贩皮货去南京的客人,明天也走这条路,他们都是有身家的,跟他们一起走,保准安全,不用再另外找人。”华忠却坚持道:“还是单独找个人好,把小爷送到了,我也好有个回信。”店主人连忙应道:“行!这事儿包我身上,回头给那人几个酒钱就行。”公子见华忠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,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些,拿出一封五十两的银子,要留给华忠做养病的盘缠。华忠推辞道:“用不了这么多,二十两足够了。还有件大事得叮嘱您,这笔银子关系着老爷的前程。虽说路上会有人护送,但您千万要多加小心。这一路强盗出没,住店的时候还好,出了事店家担着责任,但赶路的时候一定要谨慎。走大路没事,每隔十里有烽火台,五里有堡垒,还有来往行人;要是走小路,就得格外留神。白天还好,就算有坏人,也不敢大白天动手;到了晚上,更是得提高警惕。就算住了店,也别乱跑,银子绝不能露出来。别随便让人进房间,有些讨饭的乞丐、串店的人,说不定是强盗派来踩点的,这些都得防着。总而言之,您记住‘逢人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’,千万要记牢!”公子把这些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。主仆二人心里有千言万语,却不知从何说起,只能默默对视,满是不舍。

一夜过去,到了五更天,华忠把送公子的店伙计叫来,又忙着张罗公子洗脸、吃早饭,还反复叮嘱两个骡夫,这才催促公子跟着那群客人出发。可怜安公子从小娇生惯养,在家时父母宠爱有加,身边乳母丫鬟伺候周全,如今却只能跟着两个骡夫,披星戴月、风餐露宿地赶路。这一路吉凶未卜,真可谓“青龙与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”。

至于安公子到了茌平之后,如何找人去请褚一官,褚一官到底会不会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回伤天害理预泄机谋末路穷途幸逢侠女

上回说到,安公子因为父亲安老爷“革职拿问,带罪赔修”被关进监牢、追缴赔款,他将家中田产变卖,带上银子,与奶公华忠一同南下。偏偏途中华忠生病,幸好百里之外住着华忠的妹夫褚一官,于是安公子写信求助,打算先到茌平等候。

这一天,安公子告别华忠启程。此时正值临近中秋,秋风萧瑟,露水清凉,天空中还挂着残月与稀疏的星星,耳边尽是蟋蟀的鸣叫和大雁南飞的声音。公子只跟着一个店伙计、两个骡夫,与其他客人一同赶路,显得十分凄凉。他无心欣赏沿途风景,走了一段路,大约上午九、十点钟的时候,便到了茌平。茌平果然是个繁华的大集镇!街道两旁烧锅、当铺、客店、栈房数不胜数。一直走到镇中心,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。

这家店足有十几间门面,正中间店门敞开,左边是账房,右边是厨房。门前搭着一溜遮阳棚,棚下摆着简易的桌椅,棚口旁边安置着供马匹饮水的石槽。桌椅上坐着许多独自赶路的商贩,正在这里吃午饭。旁边还歇着供短途换乘的驴子、手推独轮车,以及商贩们肩挑背负的货物,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。

快到店门口时,骡夫问道:“少爷,咱们就在这儿歇脚吗?”公子点点头,骡夫轻轻一带缰绳,街道上早有招揽生意的店家迎上来伸手阻拦。这些经常走长途的骡子已经习惯了,便顺从地一个接一个走进店里。

进了店,公子四处打量,只见店门内左右两边是马棚和更夫休息的房间,正北是一排厅堂,中间是一道穿堂大门,门里有一座照壁。正对着照壁,是一排主房,东西两侧还有配房。他看了看,只有最南边东西相对的两间是单人间,便选了东边那间住下。随行的店伙计问:“行李要卸下来吗?”公子说:“先卸下来吧。”店伙计急忙动手松绳解扣,准备扛起行李。骡夫在一旁提醒:“一个人可不行,别看这包裹小,足有一百多斤重呢!”说着,两个骡夫帮忙将行李抬进房间,放在炕上,随后又把衣裳包袱、装钱的长口袋、装食物的竹篓、碗碟包裹等物件拿进来,便牵着骡子出去了。店伙计惦记着店里的生意,安顿好公子后,在店门口买了两张饼匆匆吃完,便准备回去。公子给了他一串钱,又写了张字条,说明自己已经平安抵达茌平,让他带给华忠。

店伙计离开后,很快有跑堂的端来一个木制洗脸盆,里面盛满热水,还送来一大碗凉水、一壶茶和一炷香,接着问道:“客人是现在吃饭,还是等人一起?”公子说:“不等了,现在就吃。”

以往赶路时,安公子的饮食起居全由华忠精心照料:不是煮好火腿,就是炒些果酱带在身边;每到一处客栈,必定另外煮米饭、熬粥;从早睡早起,到生活琐事,无一不安排得妥妥当当。因此,公子除了受些风吹日晒,从没有体会过旅途的艰辛,甚至连客栈的洗脸木盆都没怎么用过。此刻看着眼前的木盆,觉得十分脏污,又懒得去拿自己的脸盆碗筷,只是发怔地盯着木盆许久。等盆里的水都凉了,他也没洗。很快饭菜送来,他只好用店里的碗筷,就着茶水随便吃了半碗,便放下不再吃了。

这时,两个骡夫也吃完饭走进房间。这两个骡夫,一个姓苟,生得呆头呆脑,只要给几个钱,什么事都肯干,因此大家都叫他“傻狗”;另一个姓郎,为人狡猾奸诈,脸上长满白癜风,人们都叫他“白脸儿狼”。两人一进来,便问公子:“少爷,昨天说有封信要送?送到哪儿去呀?”公子反问:“你们谁去送?”傻狗主动说:“我去。”公子取出信,又拿出一吊钱,叮嘱道:“你去正好。从东南大道岔出去有条小路,顺着走二十里,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,你知道吗?”傻狗回答:“知道,我去邓家庄赶过集。”公子接着说:“那就更好了。庄上有户姓褚的人家。”随后,他把褚一官夫妇的外貌特征详细描述了一遍,又说:“你把这封信当面交给姓褚的,请他务必尽快来。要是他不在家,就见见他娘子,就说是姓华的亲戚拜托的,请她来一趟。”傻狗疑惑道:“叫人家娘子到店里来,人家是女眷,这样合适吗?”公子说:“你把话说明白,她会来的。这是信,一吊钱是给你的酬劳,拿好了就赶紧出发。”

白脸儿狼见状,凑上来说:“我和他一起去,少爷,您也给我两吊钱,我这鞋都不合脚了,得买双新的。”公子犹豫道:“你们俩都走了,我怎么办?”白脸儿狼满不在乎地说:“您能有啥事儿?有跑堂的照应,店里还能缺人手?”公子拗不过他,只好又拿出两吊钱,再三嘱咐:“要是不认识路,宁可回店里问清楚,千万别误了事!”白脸儿狼拍胸脯保证:“您就放心吧!这点小事包在我们身上!”说完,两人一同出了店门,朝着岔道的小路走去。

走着走着,他们看见路旁有一座大土山,大约二十多丈高,土石混杂,上面生长着高低错落的树木,山坳处十分开阔。原来这个地方叫岔道口,有两条路:从山前的小道穿过去,能到二十八棵红柳树,然后回到山东的大道;从山后的小道走,则能绕到河南。两人走到这里,白脸儿狼对傻狗说:“这地儿真凉快,咱们歇会儿再走!”傻狗催促道:“才走几步就累了?还有二十多里路呢,赶紧走吧!”白脸儿狼拉着他坐下:“坐下,我跟你说个好主意。”傻狗只好停下,两人摘下草帽铺在地上,席地而坐。白脸儿狼压低声音说:“傻狗,你真打算把信送过去?”傻狗不解:“收了人家两三吊钱,不送过去,人家能答应?”白脸儿狼露出狡黠的神色:“两三吊钱就把你打发了?你想想,要是咱们能把他被套里那二三千两银子弄到手,可比送这封信划算多了,他还得感激咱们呢!”

两人正说着话,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,从路南边慢悠悠地走了过去。白脸儿狼一眼瞥见,赶忙压低声音对傻狗说:“嘿!你瞧瞧,多好的小黑驴!黑得跟墨锭似的,白耳朵、白眼圈、白胸脯、白肚皮、白尾巴尖,再看,连四个蹄子都是白的,脑门上还有块白,长得可真全乎!这要是牵到集市上,碰上懂行的主儿,二百吊钱都不一定能买下来!”傻狗不耐烦地说:“人家的东西,跟你有啥关系?你喜欢,就能归你了?”

说话间,骑驴的人一扯缰绳,骑着驴转过山坡,往山后去了。傻狗接着追问白脸儿狼:“你刚才说要告诉我个啥好主意?”白脸儿狼神神秘秘地说:“这话可不能让第三个人听见。我也不是故意拉你干坏事,咱俩现在是‘一条绳上的蚂蚱’,谁也跑不了。干咱们这行的,全靠软磨硬泡、死皮赖脸,能赊就赊,能赚就赚,才能攒下钱。可这回的买卖,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。雇骡子的那位公子倒还好对付,你看跟着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,才叫人头疼。他啥都懂,还脾气倔得很,想从他手里抠一个子儿都难。现在他病倒在店里,又要咱们去二十八棵红柳树找什么褚一官,能跟他做朋友的,估计也不是好惹的主儿。要是按他说的走这一趟,到了淮安,骡子得累垮,咱俩还得倒贴钱!”傻狗忙问:“那照你说,该咋办?”

白脸儿狼凑近了说:“依我看,现在老头子不在,正是咱们的机会。拿着这三吊钱,找个地方先躲半天,回头回店里,就说见到姓褚的了,他没空来,让咱们带公子去他家。把那个文绉绉的少爷骗上道,咱们不往南去二十八棵红柳树,往北直奔黑风岗。那黑风岗是条偏僻小路,等走到岗上,估摸天也黑了。到时候把那小子哄下骡子,往山涧里一推,银子和行李不就全归咱俩了?你说这主意妙不妙?”傻狗犹豫道:“主意是不错,可咱们驮着东西往回走,要是被人看出破绽,那不是自找麻烦?”白脸儿狼嗤笑一声:“说你傻还真是傻!有了这笔银子,谁还往回走?顺着这条路远走高飞,下半辈子可就舒坦了!”傻狗本就是个见钱眼开的糊涂蛋,听了这番话,立马点头:“行!就这么干!”两人一拍即合,摇头晃脑地继续往前走,自以为谋划得天衣无缝,却不知“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;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”,更不晓得“路上说话,草里有人听”,这些暂且按下不表。

再说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走后,店里正是早饭时间,热闹非凡。这边屋里有人小声唱着小曲儿,那边屋里传来掷骰子的吆喝声,院子里到处是叫卖零星小吃、杂货、山东特产和布料的小贩,在各个客房之间来回穿梭。公子看着这景象,忍不住感慨:“走这么远的路,累都累坏了,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兴致?”说着,一股烦闷涌上心头,既担心华忠的病情,又惦记着两个骡夫能不能找到褚一官,褚一官又会不会来。自己又不敢离开房间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屋里不停地转圈。转了好一会儿,他心想:“这么下去不是办法,我得静下心来。”于是把马褥子铺在炕沿上,盘腿坐下,闭上眼睛,开始背诵以前读过的文章。背到动情处,便高声念道:“罔极之深恩未报,而又徒留不肖肢体,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。百年之岁月几何?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,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!……”

正闭着眼背诵,突然感觉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在嘴唇上擦了一下,吓得他一激灵,睁眼一看,只见一个人站在屋子中间。这人太阳穴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,辫子松散地垂在脑后,身上穿着月白色棉绸小夹袄,外面套着一件蓝色布质的琵琶襟紧身衣,腰间系着河南褡包,下身是香色洋布夹裤,套着青缎子套裤,膝盖处磨得起了毛边,露出里面的桃红色衬里,右大腿边垂着一大团沾满泥土的白绉绸汗巾,脚上穿着鱼白布袜子,蹬着一双大掖巴鱼鳞布鞋,还趿拉着不跟脚。这人左手拿着一根擦得锃亮、足有二尺多长的水烟袋,右手捏着一根火纸捻儿,“噗”地一声把火纸吹着,就把烟袋往公子嘴边递。公子连忙说:“我不抽水烟。”那人又问:“那您吃潮烟?”说着,伸手从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。公子一看,这烟袋竹根上钻了个洞当烟袋锅,另一头没安烟嘴,紫竹的外皮都被人咬得发白了。公子急忙摆手:“我也不吃潮烟,我压根不会抽烟,也没叫你装烟,你肯定听错了。”卖水烟的一听,就知道眼前这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,便低着头出去了。刚出门,就有人把他叫住,在房檐下站着“呼噜呼噜”地连吸了好几袋烟,烟从嘴里吸进去,又从鼻子里喷出来,水烟袋被吹得“忒儿喽喽”直响。那人抽完,也不知给了他几个钱。公子这才知道,原来在客栈卖烟也能挣钱,心里暗暗称奇。

没过多久,外面又传来吆喝声:“听书啦!听段儿吧!《罗成卖绒线儿》《大破寿州城》《宁武关》《胡迪骂阎王》《婆子骂鸡》《小大姐儿骂他姥姥》!”公子听得一头雾水,正纳闷呢,就听见弦子声“噔楞噔楞”地响着,一群人走进院子。仔细一看,原来是几个瞎子,前面一个人扛着一套柴木弦子,中间的人拿着个破八角鼓,最后面那个背着洋琴,手里打着扎板,“噔咚扎咶”地朝着东配房那边去了。公子懒得理会,由着他们在窗根底下闹腾。好不容易等他们往北去了,又被人叫住接着表演。

这时,跑堂的提着开水壶来沏茶,公子自己起身倒了一碗,放在桌上晾着。就这么一会儿工夫,又进来两个人。公子回头一看,一时竟没看出这两人是干什么的。一个二十来岁,一个十来岁,前面那个留着大长辫子,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夹袄,袖口却是桃红色的;后面那个梳着个歪歪扭扭的大发髻,穿着半截月白色洋布衫,外面还套着件油乎乎、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紧身衣。两人都裹着四寸来长的小脚,脸上涂着厚厚的铅粉,还沾着泥,嘴唇周围一圈发黄,胭脂早已褪色。前面那个抱着一把琵琶,原来是两个卖唱的女子。

公子一见,慌忙喊道:“你们快出去!”两人根本不理会,自顾自地坐下就开始弹唱。公子吓得躲到墙角,只听她们唱着“青柳儿青,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”。公子着急地说:“我不听这个!”穿青衣服的女子说:“不听这个,咱唱个别的。我唱《小两口儿争被窝》给你听。”公子连连摆手:“都不听!”那女子抱着琵琶,伸长脖子问:“一个曲儿都唱大半了,不听啦?”公子说:“不听了!”女子立马变脸:“不听?不听给钱!”公子只想她们赶紧离开,急忙拿出一吊钱,抓了几十文递给她们。

那女子嬉皮笑脸,一把抢走了剩下的钱。另一个也吵嚷着:“把那串钱也给我!”公子生怕她们动手争抢,急忙把剩下的一百文钱递过去。两个女子数了数钱,分成两份,塞进裤腰里。年纪稍大的女子走到桌前,端起刚才晾着的凉茶,“咕嘟咕嘟”一饮而尽。年纪小的也抱起茶壶,嘴对嘴地喝了一通,这才扭着身子离开了房间。

先打住!说书的,这话听着似乎有点夸张。安公子虽说出身尊贵,没见过外面这些市井乱象,但他也走了不少日子,总不是今天才住店吧?其实是这么回事。以往赶路,华奶公寸步不离地跟着他,都是按正常驿站行程走,到了中途休息的尖站,地方向来冷清。而且每到住店,必定找独门独院,就算在热闹的大店,有华奶公在,这些闲杂人等根本近不了公子的身。如今没了华奶公照应,安公子自然要多受许多折腾。这也应了那句“闻鼓鼙而思将士”,没了得力的帮手,才知道有多难。

闲话不多说。安公子被这番折腾,又是着急,又是生气,又觉得害臊、伤心,满心盼着两个骡夫能快点把褚一官找来,好有个依靠,有人能商量事儿。正盼着,只听见外面传来“踏踏踏踏”一阵牲口的蹄声,他心里一喜:“好了,骡夫回来了!”他也没仔细想想,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?来回一趟得多长时间?骡夫是走路去的,还是骑牲口去的?什么都没考虑,只要听见牲口蹄声,就认定是骡夫回来了。他急忙跑出房门,站在台阶下等着。

蹄声越来越近,一直进了穿堂门。公子定睛一看,才发现不是骡夫。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匹黑背白肚的小黑驴,到了院子中间,一拉缰绳,驴停住了。那人下了驴,正好面向东边,和安公子打了个照面。公子仔细一瞧,竟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年轻女子。她生着两道如春天山峦般翠绿的柳叶眉,一双像秋天湖水般清澈的杏子眼;鼻子挺直如悬胆,嘴唇鲜艳似丹朱;脸庞柔美如莲花泛起涟漪,腮边还带着浅浅的酒窝;耳朵上戴着两个鲜红的坠子,更衬得面容红白分明。她不笑时端庄秀丽,一笑便露出两个迷人的酒窝。说她是出水的洛神也不为过,甚至让人怀疑是散花的天女下凡。只是她的美貌中,又透着一股清冷威严,目光扫过来,就像照在秦宫宝镜上,让人胆寒,不敢直视。公子慌忙后退两步,转身想回房,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见她头上裹着一块深蓝色的绉纱头巾,两个角垂在耳边,另外两个角一直盖到脑后的发髻上;身穿一件长及脚面的藏青色粗布长衫,宽大的袖子垂下来盖住双手;脚上穿着一双浅蓝色的尖头绣花弓鞋,大小不过三寸左右。

公子心里暗想:“我向来怕见陌生女子,一见到就脸红。可家里亲戚朋友家的闺秀,我也见过不少,从没见过这么貌美的人!奇怪的是,她怎么生得这般姿容,却打扮成这样?不伦不类的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想着,他转身走上台阶,进了屋子,放下半截蓝布门帘,又扒着帘缝往外看。

只见那女子下了驴,把缰绳搭在马鞍的判官头上,将手里的鞭子插进鞍桥下的孔里。这时,跑堂的从外面跑进来,把她往西边配房最南边、正对着公子房间的屋子引。跑堂的接过驴,随口问:“把牲口牵到马槽喂上?”女子说:“不用,就拴在这窗根底下。”跑堂的拴好驴,又像刚才一样拿来洗脸水、茶壶和香火,放在桌上。女子说:“茶留下,其他都拿走。我要吃饭喝水会叫你。我还等人,没叫你别来。”跑堂的一一答应,转身出去了。

跑堂的走后,女子进了房间,先把门上的布帘高高挂起,又把柳木圈椅搬到屋子正中间,端坐其上。她既不喝茶也不抽烟,一言不发,只是直直地盯着对面安公子的房间。安公子在帘缝里被她看得不自在,只好躲开,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。走了一会儿,又忍不住到帘边张望,见那女子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边。接连偷看几次,都是如此。公子不禁起了疑心,心里琢磨:“这女子太奇怪了!独自一人,没有男伴,也没带行李,进了店既不吃饭也不投宿,一直盯着我的屋子,到底想干什么?”想了半天,突然一拍脑袋:“对了,这肯定就是嬷嬷爹说的,给强盗打探消息的人!她要是进我屋里查看情况,可怎么办?”想到这儿,他的心像小鹿乱撞。又一想:“我把门关上,她总不能硬闯进来吧?”说着,“哐当”一声把门关上。

可那门的插销掉了,门框也有点变形,刚关上,“吱呀”一声又开了。再去关时,从帘缝里看见那女子对着这边冷笑。公子心想:“坏了,她肯定在笑我!别理她!可这门关不住,怎么办?”正发愁,一眼看见穿堂门东边、靠着南墙放着一个碾粮食的大石磙,心里盘算:“把这东西搬进来顶住门,就安全了。要是褚一官今天不来,晚上也能安心些。”想着,就想叫跑堂的帮忙。可他平时说话都是轻声细语、慢条斯理的,从来不会大声喊人。他在屋里叫,外面根本听不见。犹豫半天,他壮着胆子,低着头掀开帘子,走到院子里,朝着穿堂门外找跑堂的。正巧,看见跑堂的叼着小烟袋,双手交叉,靠着窗台在休息。

公子朝他招了招手,跑堂的见状,赶忙把烟袋在手掌上一拍,磕掉烟灰,把烟袋插进围裙里,跑过来问:“您要续水吗?”公子说:“不是,我想麻烦你件事。”跑堂的赔着笑说:“瞧您说的,这算什么麻烦!伺候您是应该的,您尽管吩咐!”公子刚要开口,脸“唰”地一下又红了。跑堂的一看这架势,说道:“您不用说,我明白了。刚才那些姑娘不合您心意,想另外叫两个?您要有相熟的,尽管说,不管是谁,我都能找来。您要是没熟人,我给您推荐几个:咱们这儿最出名的,得数东关的晚香玉,那可是头牌。要说唱得好,小良人儿的嗓子,那叫一个绝!还有个从北京来的旗下金,见过大世面,论应酬,没人比得上她。还有个烟袋疙瘩儿,还是个新人。您说,叫哪个?”

这一番话,公子一句都没听懂,听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话,羞得他满脸通红,皱着眉头、低着头、连连摆手说:“你说的都不对。”跑堂的挠挠头:“我猜的不对?那您说吧。”公子这才文绉绉地指着墙根下的石磙说:“我想麻烦你把这个搬到屋里。”跑堂的一听,愣住了,歪着脑袋说:“我的爷,您这不是为难我嘛!跑堂的是做服务的,干的是提茶壶、端盘子、抹桌子、挪板凳的活儿,掌柜的这些又大又沉的东西,我可不敢乱动!再说,这石磙少说也有三百来斤,底下还埋着半截,我能轻轻松松就搬到屋里?我要有这力气,早去考武举了,还在这儿跑堂?您这可真是……”

正说着话,对面的女子突然喊了一声:“店里的,拿开水来。”跑堂的赶忙应了一声,转身去取水壶,把安公子晾在原地,像尊泥塑似的动弹不得。等跑堂的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,公子又叫住他:“你先别走,我跟你商量个事儿。”跑堂的有些不耐烦:“又咋啦?”

公子说:“你们店里不是有打更的更夫吗?麻烦你叫他们把那边的石头搬到屋里,我给他们酒钱。”跑堂的一听有钱,提着水壶停下脚步,说道:“倒不是图钱不钱的,您瞧瞧,那家伙实打实三百多斤,怕是不好弄啊!这样吧,您打算出多少钱?”公子大方地说:“该给多少就给多少。”跑堂的却直摇头:“几百文可不行,得‘月干楮’。”说着,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。

公子听得一头雾水,不仅他不明白,恐怕听书的各位也摸不着头脑,就连我这说书的当初听到这儿也犯迷糊。我专门查了扬子的《方言》,里头压根没收录这句方言。后来遇到位见多识广的市井行家,向他请教,才弄明白:“‘月’就是二的意思,因为月字中间藏着二;‘干’代表千,千又通‘吊’,‘干’是‘千’的代称,‘吊’是‘千’的俗称;‘楮’指纸,古代用纸币替代铜钱,所以‘楮’也指代钱。合起来,‘月干楮’就是两吊钱。不光这个,像‘流干楮’‘玉干楮’,从一到十都有对应的说法。”听了这番解释,我才恍然大悟,今天也说给各位听听。

闲话少说。安公子追问半天,跑堂的才说明白是要两吊钱。公子一口答应:“行,就两吊,你赶紧叫人搬进来。”跑堂的放下水壶,喊来两个更夫。一个瘦高细长,外号“杉槁尖子张三”;一个壮实黝黑,人称“压油墩子李四”。跑堂的招呼他俩:“来,把这玩意儿给这位客人挪到屋里去。”又压低声音说:“嘿,有四百文酒钱呢!”李四是个愣头青,一听有钱,抢先走到石头旁,大喝一声:“我先试试!”对着石头边缘狠狠就是一脚,结果石头纹丝不动,李四反倒“哎哟”一声,蹲在地上抱着腿直叫唤。张三撇撇嘴:“你可拉倒吧!不拿镢头把根子刨出来,能行?”说完,转身去拿镢头。

李四在一旁喊道:“哎,把咱们的绳杠也拿来,这得俩人抬!”不一会儿,绳杠、镢头都备齐了。这边吵吵嚷嚷,院子里住店的、闲逛的,立马围了一大圈看热闹。安公子站在旁边,看着两个更夫脱外套、绾辫子,摩拳擦掌准备开挖。

就在这时,对面的女子款款走来,轻声问两个更夫:“你们这是在折腾啥呢?”跑堂的抢着回答:“这位客人想用这块石头,让我们搬进去。您站远点儿,小心别碰着!”女子又问:“搬块石头,至于闹得这么鸡飞狗跳吗?”张三手里握着镢头,斜眼打量了她一下,不屑地说:“怎么不鸡飞狗跳?不这么干,能搬得动?当这是闹着玩呢!”女子走到石头跟前,上下打量一番。这石头约莫二尺多高,直径一尺左右,估摸着有二百四五十斤,本是个碾粮食的碌碡,靠边有个凿通的孔,估计是拴牲口或者插杆子晾衣服用的。

女子打量完,冲两个更夫说:“你们俩让开。”李四嗤笑一声:“闪开干啥?让您先坐着歇会儿?”女子也不搭话,挽起袖子,把长衫衣襟往腰间一别,两只小脚分开站稳,挺直腰板,面朝南方,双手抵住石头。只见她轻轻一撼,往前推了推,又往后拉了拉,石头底下的土就松动起来;接着她转过身,面朝东方,又是一撼,顺势用右手轻轻一撂,那块大石头“轰隆”一声就倒在了地上。

围观的众人齐声叫好,有人惊叹“嚄”,有人咋舌“唶”,纷纷小声议论:“这才叫真本事!”张三、李四看得目瞪口呆,脱口而出:“我的老天爷!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副逞能的模样有多可笑。跑堂的也惊得舌头伸出来半天收不回去。

唯独安公子看了,心里反而更犯愁了。为啥呢?他本来是怕女子进房,才想关门;又怕门关不牢,才要用石头顶门;结果搬石头反倒把人招来了。这会儿,要说不用石头了,实在说不过去;可让她帮忙搬,又担心引狼入室。况且这么重的石头,两个壮汉都搬不动,她却轻轻松松放倒,这身手得多厉害?这不等于自己主动引祸上身吗?

安公子急得肠子都悔青了,却有苦难言,只能在院子里团团转。

再看那女子,把石头放倒后,用右手推着石头转了一圈,找到那个孔,两根手指伸进去勾住,轻轻往上一提,二百多斤的碌碡就被她单手拎了起来。她扭头冲张三、李四说:“你们俩也别闲着,把石头上的土拍干净。”两人吓得慌慌张张,赶紧上前一阵拍打,连说:“好了好了!”

女子这才转过身,面带微笑问安公子:“这位客人,石头放哪儿?”公子羞得满脸通红,低着头小声说:“有劳姑娘,就放屋里吧。”女子听了,一手提着石头,迈着小脚走上台阶,另一只手撩起门帘,进屋后轻轻把石头放在南边墙根下。再看她,气不喘、脸不红、心不跳,跟没事儿人似的。围观的众人探头探脑往屋里张望,个个惊得目瞪口呆。

这边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,正七嘴八舌地猜测议论。安公子见女子进了屋,赶紧上前挂起门帘,自己闪到一边,想着等她出来。哪料女子放下石头,拍了拍手上和身上的土,一转身,竟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坐下了。公子心里直叫苦:“这下可怎么办?怕她进来,她偏进来了;盼她出去,她倒好,直接坐下不走了!”

正发愁时,女子反倒像主人似的招呼他:“这位客人,请屋里坐。”公子进退两难:不进去吧,行李、银子都在屋里,实在不放心;进去吧,又该跟她聊什么?怎么才能把她打发走?犹豫半天,他突然灵机一动,心想:“是我糊涂!我不进去,她怎么会走?我进去后,只要如此这般……她还能赖着不走?”这正是:明知眼前人非凡俗,奈何对方拦路难解难。

至于安公子到底想出了什么办法打发女子,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后又会如何算计公子,公子会不会上当,咱们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回小侠女重义更原情怯书生避难翻遭祸

这一回书接着上回说。安公子独自留在茌平旅店,碰上一位不知姓名的女子。她容貌绝美,衣着朴素,却身怀惊人本领,行为举止让人捉摸不透。安公子一开始误把她当作心怀不轨的可疑人物,处处防备。可偏偏这女子像是有备而来,安公子越是防备,她就越是靠近,最后竟然直接进到了他的房间里。

等进了屋子,安公子盼着女子出去,自己好进去;女子却热情地邀请安公子进来,她自己反倒稳坐不动。安公子性格腼腆,哪经得起这样的“折腾”?谁能想到,这一番“纠缠”,竟然应了那句俗语“铁打房梁磨绣针”,硬是让他想出了应对的办法。

你猜他想出了什么主意?说起来既好笑,又让人觉得心酸。只见安公子一进屋,强忍着羞涩,恭恭敬敬地向女子作了个揖,算是表达感谢。女子也很有礼数,大大方方地还了个万福。两人行完礼,安公子从装钱的鞘马子里取出两吊钱,放在女子面前,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正当理由。女子见状,赶忙问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公子解释道:“我之前说过,谁把石头搬进来,就给两串钱谢礼。”女子听了,笑着摇摇头说:“这可太见外了,传出去都是笑话!”

她随即把跑堂的喊来,说道:“这是这位客人赏你们的,你们三个人分了吧。”此时,两个更夫正在院子里平整刚才挖石头弄出来的土,一听有钱分,立马跑了过来。跑堂的连忙推辞:“这怎么好意思呢?我们哪能白拿三份钱?”女子却不容分说:“别啰嗦,拿着吧,我还有正事儿呢!”三个人道了谢,两个更夫就在窗外开始分钱。跑堂的心里直叫苦,原本他想着两头收钱,这一下子就能稳稳赚一吊六百文,结果被女子当众说破,只能三个人平分,每人六百六十六文。分完钱,跑堂的多得了一个大钱,塞到耳朵眼里,就和两个更夫拿着镢头、绳杠离开了。

安公子看着这一幕,也知道自己这两吊钱给得尴尬,正想找个借口躲开。女子却叫住他:“这位客人请留步,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。请问您贵姓?是哪里人?您从哪儿来,要到哪儿去?看您的样子,既不像官员赴任,也不像商人做生意,更不是为了谋生奔波,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?怎么连个随从都不带,就一个人上路呢?还请您告诉我。”

安公子一听,立刻想起华忠之前叮嘱的“逢人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”。他心里犯难:这“安”姓该怎么说三分?总不能说姓“宝头儿”或者姓“女”吧?祖宗传下来的姓氏,也不能随便编。于是,他干脆直接说:“我姓安。”说完之后,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问对方,紧接着就把自己的真实情况改了个遍,说:“我是保定府人,从家乡出发,要去河南,打算找个地方做师爷。我本来有个同伴在后面,估计很快就到。”

女子听了,似笑非笑地说:“原来如此。不过我还想问,您要这块石头做什么呢?”公子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暗自思忖:总不能说怕你是给强盗通风报信的,要用石头把门顶上,不让你进来吧?只能含糊其辞道:“我看这店里来来往往的闲杂人太多,吵得人心烦,想用石头把门顶上,晚上也能安全些。”他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总算是做到了“逢人只说三分话”。

没想到,女子还没开口,先冷笑了一声,说道:“你读了这么多书,怎么连基本的事理都不明白?你我素不相识,而且男女有别,按理说我本不该管你的事。但我既然问了,自然有原因。我这么认真地追问,你却一直吞吞吐吐、遮遮掩掩,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?”

说起来,安公子长这么大,除了父母的教导,还从来没被人这么直接地批评过。可女子说得有理有据,安公子自己又理亏心虚,只能赔着笑脸说:“瞧您说的,我从来不会说谎,更不敢轻视您。还请您多多包涵。”女子接着说:“轻视不轻视的,我倒不在意。我这人就是爱管闲事,不想做的事,别人怎么求都没用;想做的事,别人态度不好也没关系。这些先不说,你说你没说谎,那我就把你的话一一拆穿。你说自己是保定府人,可听你说话,分明是京城口音,再看你满身的书卷气和贵族气质,怎么会是保定人?你说要去河南,可如果真去河南,早就该岔道了,现在走的明明是去江南江北的山东大路。要说去南河淮安一带还勉强说得通,怎么能说是去河南?你又说去河南做师爷,你自己觉得自己文质彬彬像个师爷,可哪有背着两三千两银子去找差事的师爷?”

安公子听到这儿,已经吓得浑身发冷,坐立不安。女子又笑了笑,继续说道:“也就你说有个同伴在后面这句话,还算有点真话。可惜你那同伴病得不清,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,也赶不上来。你仔细想想,你说的这些话,哪一句是真的?”

这一番话,说得安公子哑口无言,心里惊恐万分:“太奇怪了!她怎么对我的情况知道得这么清楚?这么看来,她恐怕不只是给强盗通风报信的,难道是个大盗,从京城就跟着我?要是这样,就算华奶公在这儿,或者褚一官来了,恐怕都不是她的对手!这可怎么办才好?”

安公子正满心疑惑,又听女子说道:“再说说你搬石头这件事,真是又可笑又可怜,还让人恼火!你说怕店里的闲杂人打扰,可你住了店、占了房,这块地方就是你的‘地盘’了。那些人虽然讨厌,但俗话说‘无君子不养小人’,高兴的时候,随他们去也无妨;不高兴了,赶走就是。要石头有什么用?再说晚上防贼,你就算腰缠万贯,住了店,店家就得负责安全,用不着你操心。而且在大路上的大店里,哪有那么笨的贼干这种事?就算有铜墙铁壁,防的也是没来的贼;真要是来了,这么块小石头能挡住吗?就拿我来说,两个指头就能把石头提进来,白天能提进来,晚上自然也能提走。你要这石头到底有什么用?你分明是误会了我的来意,还胡乱猜疑,把我当成了坏人。我刚才露了一手,就是想打消你的疑虑,再跟你说明我的来意。可你倒好,反而更加遮遮掩掩!你这样,不仅辜负了我的好意,只怕还会耽误自己的大事!”

人啊,就算平时再理直气壮、足智多谋,一旦被说中心事,也会乱了阵脚。安公子本来就满心怀疑,又碰上这么个神秘莫测的女子,一番话句句戳中要害,让他根本无从辩解。他急得满头大汗,心里乱成一团,脸涨得通红,倒吸一口凉气,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。女子见状,忍不住笑了起来:“这可真有意思,话不说清楚就容易产生误会,你有话就直说,怎么还哭上了?再说,你也是个大男人了,就算心里委屈,也不该在我们女孩子面前掉眼泪啊!”这一说,安公子更是忍不住,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。女子却不慌不忙:“哭吧,等你哭完,我问的话,你还是得回答。”

安公子心里盘算:“我一路小心翼翼、遮遮掩掩,不过是为了护住这几两银子,生怕耽误了父亲的大事。可现在,她把我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,连银子的数目都知道,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?再看她的本事和见识,别说是拿这银子,就算想要我的命,恐怕也是易如反掌。说不定她追问我,真有什么特别的缘由。”

他思来想去,事到如今,实在瞒不住了,便把父亲如何半生寒窗苦读,好不容易才考中榜下知县;做了知县后,又如何因为不肯攀附上司、不送寿礼,被忌贤妒能、贪赃枉法的上司寻错处弹劾,革职入狱,还要赔补款项;自己如何放弃功名,变卖田产,只为救父亲于危难;一路上,家里的仆人有的回去了,有的没来,有的卧病在床,最后只剩下自己孤身上路;华奶公如今生死未卜,打发骡夫去请褚一官夫妇,又不知他们会不会来,一桩桩、一件件,从头到尾,毫无保留地向那女子哭诉了一遍。

女子原本神色平静,听了这番话,顿时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两颊泛起红晕,脸上布满怒色。她嘴唇微微颤抖,鼻翼不住翕动,眼眶里的泪水打转,却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。她故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鬓角,用袖子擦干泪水,对安公子说道:“原来你是位公子。你的这些遭遇我都知道了,也都明白了。你现在身处困境,无依无靠。至于你请的褚家夫妇,我也略知一二,他们恐怕是来不了了,你不必再等。既然我管上了这件事,就一定保你人财平安,让你们父子团圆。我眼下还有些事情要亲自去处理,等我回来,咱们再从长计议。现在才刚过中午,我最快三更,最晚五更一定回来。要是没到,等到明天也无妨,你一定要处处小心。最重要的是,等那两个骡夫回来,不管他们带回褚家什么话,你都一定要等我回来见了面,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。千万记住!”说完,她叫来店家牵过黑驴,骑上驴背说了声:“公子保重!”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安公子站在原地,望着她离去的方向,久久回不过神,心中满是失落与怅惘。

女子搬动石头时,就已经让众人惊叹不已。等她和安公子这番对话后,窗外更是不断有人来回走动,偷偷 eavesdrop。消息很快传到了店主人耳朵里。店主人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生意人,见女子行事古怪,又担心年轻不懂世事的安公子惹出麻烦,连累店里,便走进公子房间,想问个究竟。

安公子正想着女子的话,满心疑惑,见店主人进来,只好起身让座。店主人闲聊了几句,便问道:“客官,刚才走的那位女子,是和你一路的吗?”公子摇头:“不是。”店主人又问:“那你们一定是老相识,在这里碰巧遇上了?”公子无奈道:“我连她是谁、家住哪里都不知道,哪儿来的交情?”店主人一脸严肃地说:“既然如此,我就直说了。我们开这店做生意不容易,每天开店迎客,凡是住店的客人,不管身上带多带少,我们都有责任照应。要是平安无事,大家都好;万一出了岔子,我们店家也脱不了干系。事情小,费些口舌就能解决;事情大了,还要跟着吃官司,没完没了。这本来都是没办法的事,但要是客人自己招来麻烦,我们可就无辜受累了。依我看,刚才那女子看着就不对劲,透着股邪乎劲儿。别说是你,就连我们开店这么多年,什么样的人没见过,也摸不透她的底细。咱们都得小心提防,你自己更要多加留意!”

公子着急地说:“我怎么会不害怕?可她找上门来,我能有什么办法?”店主人压低声音道:“我倒有个主意,你可别误会。我们开店的,向来把客人当财神爷,哪有往外推的道理?依我看,你何必非要等她三更半夜回来?谁知道会出什么事!不如趁着天还没黑,先躲一躲。等她晚上来了,我们店里再跟她周旋。你仔细想想,我这话是为你好还是为我自己?”

公子犯难:“可我一个人能躲到哪儿去?”店主人往外一指:“瞧,你的骡夫这不是回来了?”

公子急忙看去,只见白脸儿狼和傻狗回来了,赶忙问道:“怎么样?见到人了吗?”白脸儿狼一脸殷勤:“好不容易找到褚爷,他让我给您带个好。他说家里有事走不开,让您亲自去,今晚就住在他家,他等着您呢。”公子将信将疑,有些犹豫。店主人趁机撺掇:“这多巧啊!客官,您正好借此机会避开,多好!”两个骡夫不明所以,追问缘由。店主人便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。骡夫一听,暗暗窃喜,也在一旁极力劝说公子赶紧动身。公子心里本就害怕,再加上店主人和骡夫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;又想着褚一官那儿不过二十多里路,到了也好有个依靠;再加上命运使然,他一时慌乱,竟把华奶公叮嘱的别走小路,还有那女子说的务必等她回来的话,全都抛到了脑后。他匆匆收拾行李,骑上骡子,带着两个骡夫,朝着二十八棵红柳树的方向去了。

各位看官,说了这么久,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?她来这儿到底有什么目的?为什么要追问安公子的身世?又怎么会对安公子的行踪了如指掌?既然她和安公子素不相识,为什么又要挺身而出管这闲事?交代完一番话后,她又匆匆去了哪里?要是不把这些说清楚,大家听着得多着急!不过,暂且先不提她的姓名来历。原来,她天生有英雄气概,又重情重义,是女子中的豪杰,侠义道上的领军人物。她心中藏着难以言说的仇恨和酸楚,因此,虽然身为女子,却养成了锄强扶弱的性格,专爱行侠仗义、劫富济贫。路上见到不平之事,必定拔刀相助;遇到志趣相投的人,马上倾心相交。在她眼里,那些作恶多端的人,即便权势滔天,也如同猪狗一般;而正直善良的人,哪怕穷困潦倒,在她心中也如凤凰麒麟般珍贵。她就像变幻莫测的神龙,又如救苦救难的菩萨,令人既敬畏又钦佩。

原来,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遇见的骑驴女子,正是之前与安公子交谈的那位。她骑着驴从山下经过时,恰好听到白脸儿狼说“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,还不领他的情呢”,心里顿时警觉:“这分明是图谋钱财的勾当!”她当即勒转驴头,绕到山后下驴,悄悄爬上山顶,藏身于乱石与树丛之间,仔细 eavesdrop 许久,将白脸儿狼和傻狗密谋的恶毒计划听得清清楚楚。一股义愤涌上心头,她决定顺着骡夫所说的路线,一路寻找安公子,想看看这个被算计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,有着怎样的来历。

等她在悦来老店找到安公子,见他行事处处透着天真,一下就看出这是个不谙世事、不知人心险恶的公子哥儿,既觉得好笑,又忍不住心生怜悯;再想到骡夫们的阴谋,更是恼怒不已。于是,她借着搬石头这件事,有了与安公子搭话的由头。可安公子脸皮薄、心里虚,说话吞吞吐吐,不肯吐露实情。她索性点破关键,一番话终于让安公子说出了自己的身世,这才知道他竟是个至孝之人。安公子的遭遇,正巧触动了她心中深藏的痛苦往事,同病相怜之下,她决心要帮安公子摆脱这场危机。她又听到两个骡夫商量不送信,就算安公子不被欺骗,独自一人也难以继续赶路。于是,她毅然将这件原本与自己无关的事揽到身上,打算先去把事情妥善解决,自信有办法让骡夫们乖乖送安公子平安抵达淮安。临走前,她再三叮嘱安公子,无论骡夫说什么,一定要等她回来再做打算。只是她万万没想到,老店主的好心提醒,反而成全了骡夫的阴谋,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“无巧不成书”。

话说回来,两个骡夫带着安公子出了店门,沿着大路转进小路,朝着岔道口的大土山走去。正如书中之前交代的,从这座山往南是去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,往北则通向黑风岗。可骡夫们却引着安公子往北走。走了一段路,安公子见路面越来越崎岖,到处是乱石荒草,周围连个村落人影都没有,心里渐渐害怕起来,问道:“怎么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?”白脸儿狼连忙解释:“这是小路,哪能和官道相比?您看,远处不是有座大山岗吗?过了那山岗,离二十八棵红柳树就不远了。”安公子只好催促着牲口继续前行。

又走了一段,来到黑风岗山脚下。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,说道:“你紧跟着点儿,照应好行李和空骡子。我先上岗子看看,要是有对头的牲口过来,好打个招呼,这窄路碰上可不好错身!”安公子心想:“没想到这两个骡夫这么尽心,回头得好好赏他们。”

白脸儿狼说完,扬鞭抽向骡子,那骡子低着头使劲往坡上跑,脖子上的铃铛“稀里哗啦”响个不停。可刚走了一箭多地,骡子突然猛地一颠,把白脸儿狼掀下了背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这部书虽是小说故事,但不会讲那些怪力乱神、毫无根据的情节。原来,白脸儿狼正走着,路旁有棵多年的枯树,上半截还有个枝杈活着,下半截却全空了,里面住着一窝猫头鹰。这深山平时少有人来,猫头鹰白天也不出窝,突然听到人声,以为有人要来掏它的幼崽,便猛地冲出来,一翅膀正好扇在骡子眼睛上。骡子吃痛,一甩头,就把背上的人甩了下来,连脖子上的铃铛也甩掉了。骡子见铃铛在地上乱滚,一时受惊,扭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跑了下去。驮骡向来恋群,一头一跑,另外三头也跟着跑了。

白脸儿狼摔得草帽子都飞了,好在没受重伤。他见四头骡子全跑了,一骨碌爬起来,顾不上捡帽子,撒腿就追。赶脚的活儿,平时两条腿追四条腿都费劲,更何况现在要一个人追四头骡子,哪里追得上?他只能紧赶慢赶,一直追到一座大庙前。庙门前有个饮马槽,骡子们奔着水跑去,这才停了下来。傻狗先下了牲口,一把拉住骡子骂道:“这没用的东西,今晚非宰了你吃肉不可!”

安公子在骡背上定了定神,也下了来,叹气道:“怎么又出这种事!”他抬头一看,眼前是座规模不小的庙,只是破败不堪。山门上“能仁古刹”四个大字,还能勉强辨认。正中山门被乱砖堵住,左右两边有角门,最西边还有个车门,全都紧闭着。东边角门墙上挂着一块木牌,写着“本庙安寓过往行客”。隔着墙望去,庙里古塔高耸入云,松涛阵阵,香火冷清,殿宇一片荒芜。庙外有几棵粗壮的大树,门口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条板凳,桌上晾着几碗茶,旁边还有个装钱的笸箩,树上挂着一口钟,一位老和尚正坐在那儿卖茶化缘。

安公子走上前去问道:“老师傅,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?”老和尚打量了一番,说道:“你们要去二十八棵红柳树,怎么走上这条路了?看你们像是从大路来的吧?去那儿该从岔道口往南走才对啊。”安公子一听,着急道:“这不又绕远了!”正说着,白脸儿狼满头大汗地追了上来。安公子埋怨道:“你看看,又耽搁了这么久,什么时候才能到?”

白脸儿狼气喘吁吁地说:“没事儿,咱们再绕回岗上,一下岗就快到了。”公子向西望去,只见太阳已经快挨着山头,眼看着就要落山,指着太阳说道:“这时候还能赶过岗子去?”

骡夫们还没来得及回答,老和尚就插话道:“你们这时候还想过岗?简直是不要命了!跟你们说,这山上两个月前出了只猛兽,没几天就伤了两三个人。再往前走也没有饭店人家。依我看,今晚就在庙里住下,明早再赶路吧。”说完,他拿起钟锤,“当当当”敲了三下。左边角门“哗啦”一声打开,走出两个和尚:一个高高瘦瘦,约莫三十多岁;另一个是个光头,身材矮小,二十出头的样子。两人齐声说道:“施主是要找地方住吗?庙里有现成的茶饭和干净屋子,住一晚随意布施,不收店钱。”安公子刚点了点头,还没开口,白脸儿狼就抢着说:“别瞎掺和,我们还要赶路呢!”两个和尚立刻变了脸色:“人家客人都答应了,你插什么嘴!就算我们和尚化点儿香火钱,那也是十方施主的心意,又没要你的!”

两个和尚根本不容分说,直接拉住驮行李的骡子往庙里拽。傻狗急忙阻拦:“也不先问问清楚,怎么就擅自行动!”白脸儿狼见状,担心争执起来坏了大事,抬头看看天色,确实已经不早了。就算现在赶到岗上,天黑了也不好动手;再加上自己一路奔跑,早已疲惫不堪。他盘算着,不如今晚在庙里住下,等明天一早再按原计划行事,量安公子也插翅难逃。于是,他拦住傻狗说:“别争了,咱们就住下吧。”说着,自己反倒赶着骡子进了庙门。

安公子跟着进门,只见庙里有三间正殿,东西两侧各有六间配殿。东北角有个随墙门,里面被拐角墙挡住,看不见院落;西南角是个栅栏门,里面马棚和喂牲口的槽道一应俱全。佛殿的门窗残缺不全,地上满是鸽子羽毛、蝙蝠粪便,还有枯叶和断枝。只有三间西配殿的窗纸还糊着,勉强能住人。和尚带着公子朝西配殿走去,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。两个和尚帮忙搭驮子,一放下就觉得沉甸甸的。瘦和尚朝秃和尚使了个眼色,说:“去叫当家的出来招呼客人。”秃和尚心领神会,答应一声便去了。

没过多久,从随墙门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。此人浓眉大眼,红脸膛,酒糟鼻,满脸硬邦邦的胡茬,脖子上还有几道血痕,像是被抓伤的。他故作文雅,走上前来双手合十道:“施主辛苦了!这里简陋,西配殿不太干净,请到禅堂歇息吧,那里方便些,也更安全。”公子回礼后,回头看了看西配殿,里面三间连通,南北两面是长长的大炕,确实不太适合居住,便跟着和尚往东院走去。

一进东院,眼前是个宽敞整洁的院子。正北有三间带走廊的正房,东首院墙上有个圆形月亮门,望进去像是厨房。走进正房,东间用木槽隔开,堂屋和西间相通,西间靠窗有一张通长的南炕,墙上装着搁板。堂屋正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和两个小凳子,左右靠墙各放着一张春凳。东里间靠墙有一张木床,床边靠窗放着两个凳子,靠东墙是一张条桌,南北两侧各摆着一对小柜子。北面还有个隔断,开着一扇小门,像是堆放杂物的地方,屋里还放着脸盆架等生活用品。当家和尚请公子在堂屋正面东边坐下,自己在对面相陪。一番折腾下来,天色已经到了点灯时分。

这天是八月初,一轮明月缓缓升起,皎洁的月光洒满院子,亮如白昼。两个和尚把行李搬进西间,堆在炕上。当家和尚吩咐道:“那两个骡夫,你们去照应。”两人笑嘻嘻地应着去了。胖和尚大声喊道:“三儿,点灯!”不一会儿,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端着两盏油灯进来,又忙着给公子倒茶、打洗脸水。门外化缘的老和尚也过来帮忙,几个人围着公子忙前忙后。公子觉得十分过意不去。

茶毕,饭菜很快端了上来,四碟两碗,都是豆腐、面筋、青菜之类的素菜。油盘里放着两个酒盅和一把酒壶。老和尚随后又拿来一壶酒,壶梁上系着红绳,说:“当家的,这壶是您的。”也放在桌上。胖和尚赔着笑对安公子说:“施主,我们这儿条件艰苦,没什么好菜,只有一盅素酒,是庙里自己酿的,您尝尝。”说着起身,拿起公子面前的酒壶,满满斟了一盅递过去。公子连忙起身推辞:“大师傅,使不得!”和尚给自己也斟上酒,举杯相邀:“施主,请!”公子端起酒盅虚晃一下,便放下了。

和尚再三劝酒,公子始终不肯喝。和尚说:“酒凉了,换一盅吧。”说着把公子的酒倒回壶里,重新斟上,劝道:“喝一盅吧!我们出家人戒了五荤,就好这口素酒。这酒冬天能取暖,夏天能祛湿,走长路还能解乏。喝了这盅,我就不再劝了。”

和尚一边劝酒,公子一边摆手推辞:“别斟了,我天生滴酒不沾,实在不能喝!”慌乱中,公子没接住酒盅,“啪”的一声,酒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,酒水泼了一地。诡异的是,酒水一落地,“呼”地窜起一股火苗。和尚脸色瞬间变得狰狞,恶狠狠地骂道:“呸!我好心敬酒,你却把酒泼了,盅子也摔了!怎么这么不识好歹!”

话音未落,和尚一把抓住公子的手腕,用力往后拧。公子疼得大叫:“大师傅,我不是故意的,别生气!”和尚根本不听,连推带搡把公子拖到廊下,将他的胳膊按在厅柱上,又抓住另一只胳膊,双手攥住,腾出手从僧袍里抽出麻绳,三两下就把公子的手捆了个结实。公子吓得魂飞魄散,浑身颤抖着哀求:“大师傅,看在菩萨的份上,饶了我吧,我喝就是了!”和尚充耳不闻,怒气冲冲走进房间,脱掉外衣,又拿出一根粗绳,绕着公子的胸口缠了三四圈,打了个死结,接着把绳子拧成双股,在公子腿间来回缠绕,牢牢系紧。随后大喊:“三儿,拿家伙来!”小和尚连声应道:“来了!来了!”

只见小和尚端着一个红铜盆,里面盛着半盆凉水,盆边放着一把一尺来长、锋利无比的牛耳尖刀。公子看到这一幕,顿时浑身发冷,只觉得头顶“嗡”的一声,除了流泪喘气,连话都说不出来,只能不停地哭喊:“大师傅,您杀了我,就等于杀了三个人啊!可怜可怜我吧!”

和尚瞪着血红的眼睛,指着公子骂道:“呸!小子,少废话!听好了,我可不是什么大师傅,老爷行不更名、坐不改姓,正是赤面虎黑风大王!我看破红尘才出家,看中这座能仁古刹正对黑风岗主峰,风水好,就在这儿‘做善事’。像你这样的,我杀过不知道多少!今天算你运气好,我家里有点事没出门。你要是老老实实的,我也懒得管你。现在你自己送上门来,我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,给你留个全尸,让你喝口药酒,糊里糊涂地去了。谁知道你眼尖,死活不喝!现在我也不让你喝了,我倒要看看你这心到底有几个窟窿!瞧见没,厨房院子里有口深井,那就是你的葬身之地!别吓得这副熊样,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!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,要是有缘,我还能吃上你一碗长寿面!再见吧!”

说完,和尚双手抓住公子的衣襟,“嘶啦”一声撕开,把衣襟往后掖好,露出公子的胸膛。他从铜盆里拿起尖刀,右手握紧刀柄,大拇指抵住刀背,先把右臂向后一拉,左手拇指按了按公子的心窝。可怜公子早已吓得昏死过去,双眼紧闭。和尚瞄准位置,胳膊猛地往前一送,对着公子的心窝狠狠刺去。只听“噗”的一声闷响,伴随着一声“嗳呀!”,紧接着“咕咚”有人倒地,“当啷”刀子落地,三人之中已经倒下一个。这正是:雀捕螳螂人捕雀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

欲知安公子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