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这才注意到,奶奶的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,补丁上绣着歪扭的黄鼠狼花纹——和仓房墙上的血印纹路一模一样。父亲曾说,奶奶在爷爷死后,总在夜里对着仓房说话,说“他还在里面扒苞米呢”。
天快亮时,仓房突然传来巨响。我冲出去,看见仓房顶的秸秆塌了一半,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苞米粒——足有上千斤,可家里今年根本没囤这么多粮。苞米堆里埋着个陶罐,罐口封着红布,布上绣着个倒着的“封”字,和爷爷墓碑上的裂痕形状分毫不差。
奶奶哆嗦着掀开红布,罐子里滚出三具黄鼠狼的尸体,每具脖子上都缠着红绳,绳结处卡着枚苞米粒。最上面那具的前爪心里,刻着模糊的“讨封未果”四个字,爪子缝里还留着人的指甲垢——和我指甲缝里的碎屑一模一样。
“它们等了三十年。”奶奶把陶罐埋进苞米仓的地基,“你爷爷当年应了声‘像仙’,它们就当自己成了仙,年年找后辈子孙讨封。”她摸着仓房的秸秆,忽然笑了,“可你没答话,它们就只能困在这仓房里,永远扒苞米。”
那年冬天,屯子突然来了群收山货的贩子。领头的男人戴着皮帽子,路过我家仓房时突然停住,盯着墙上的血印,嘴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。他的棉袄口袋里,露出半截红布,上面绣着倒着的“封”字,和罐口的红布一模一样。
当晚,仓房又传来响动。我从窗户看见,那男人正对着仓房磕头,怀里抱着个穿红兜肚的娃娃,娃娃的玻璃眼睛在月光下转啊转,最后对准了我的方向。奶奶突然坐起来,往灶里添了把柴火,火光中,她脸上的皱纹不见了,眼神清亮得像三十年前,盯着仓房轻声说:“老头子,又有人来讨封了。”
从此,每当屯子里有人听见仓房响,就会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头在扒苞米,他的背影和爷爷年轻时一模一样。而仓房墙上的血印,每隔三十年就会多出一道,歪扭的“封”字周围,渐渐围满了爪印,像无数只黄皮子在对着仓房磕头,等着下一个敢答话的人。
去年清明,我回屯子上坟。路过仓房时,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:“大侄女,你看我……”我攥紧了兜里的辣椒,突然听见奶奶的声音从仓房里传来:“像你奶奶个腿!”接着是一阵哄笑,混着苞米粒落地的“哗啦”声,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月夜,爷爷在仓房里扒苞米的响动。
风刮过苞米地,传来此起彼伏的“沙沙”声,像无数人在小声重复:“讨封……讨封……”而仓房的影子投在地上,这次不再是佝偻的人形,却像个张开双臂的老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