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抬头望向碑子殿的破碑,裂缝里不知何时长出株野枸杞,结着十二颗红得滴血的果子。周医生正对着果子发呆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下的红肚兜——那肚兜上的胡家太奶画像,嘴角竟勾起了冷笑。
“等等。”林小雨拦住父亲,转向周医生,“你笔记本里的契约,说胡家跟老林家的契约是‘至碗碎方止’,可现在碗粘好了,是不是意味着……”
“意味着你们老林家的债,得接着还。”周医生突然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,“当年你爷爷为了给我爹治病,把半块碗押在胡家,说好我爹替胡家守碑,你爹顶香。可你爹跑了,我爹就被胡家太奶附了身,成了活死人——”她指向照片里的男人,“那不是你大伯,是我爹!”
暮色漫进碑子殿时,供桌上的残碑突然发出“嗡鸣”。林小雨看见香灰堆里浮出新的字:“子时三刻,槐树根下,取周家三十年香火债。”周医生的白大褂不知何时全被冷汗浸透,她盯着香灰,突然抓住林小雨的手:“今晚别让你爹靠近槐树,当年他就是在槐树下——”
话没说完,父亲突然把林小雨扛上肩头,跨上自行车就往村口冲。晚风卷着庙会的糖瓜香,却盖不住身后传来的、野狗般的哭号。林小雨回头,看见周医生正跪在碑子殿前,对着残碑磕头痛哭,她的白大褂后襟上,不知何时印着个清晰的爪印,像是黄皮子的后爪。
自行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时,林小雨摸到兜里的黄豆,突然想起老孙头的话:“胡家太奶铺路时,香灰堆出‘周’字,说明这债,得周家人自己还。”他低头看向掌心的碎碗,瓷片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裂缝,裂缝里渗出的血珠,正沿着“林记”二字往下淌。
回到村里时,月亮刚爬上老槐树。奶奶正坐在门槛上,对着槐树唱着古老的调子:“胡家太奶坐槐楼,半碗契约半碗愁。林家小子接碑去,周家闺女断香头……”她突然转头,盯着林小雨的眼睛,“你看见周老会长了吧?他在碑子殿等了你三十年,就等着拿你的眼通,换他女儿的阳寿呢。”
父亲的自行车“咣当”摔在地上。他盯着奶奶,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:“娘,当年我不是故意偷碗的,我看见周大哥被胡家太奶附身后的样子,我怕小雨也……”
“怕啥?”奶奶颤巍巍站起来,从怀里掏出半块碗——正是父亲当年偷走的那半块,“当年你爹和周老会长各持半块碗,说好胡家仙堂两家共护。可周老会长贪心,想独吞胡家香火,才被胡家太奶罚了三十年活罪。如今碗合了,债清了,该让周家人把当年扣下的‘碑子印’还回来了。”
林小雨看着奶奶手里的碎碗,突然明白周医生笔记本里的“周家的债”是什么——那是周老会长当年私扣的、胡家仙堂的印信,只有集齐两半碗和碑子印,才能真正“接碑立堂”。而今晚子时三刻,正是胡家太奶讨印的最后时限。
他望向老槐树,树影里站着个穿月白褂子的女人,正是周医生照片里的、疑似她父亲的身影。那身影朝他招招手,转身走进槐树影,留下一串血脚印。林小雨摸了摸胸口的碎碗,冰凉的瓷片此刻竟带着体温,像是老妇人的手在轻轻推着他:“去吧,该让周家人看看,胡家的契约,从来都算数。”
子时的梆子声敲响时,林小雨站在了碑子殿的残碑前。周医生跪在他身边,手里捧着个檀木盒,正是她父亲当年私扣的“碑子印”。供桌上的香灰突然无风自动,在残碑上拼出“林周共立”四个大字。
“胡家太奶在上,”林小雨学着奶奶的样子跪下,“今有林家后人林小雨、周家后人周秀兰,奉祖上契约,共接胡家碑子——”
话未说完,檀木盒突然自己打开,一枚刻着胡家太奶像的铜印腾空而起,稳稳落在残碑裂缝处。林小雨看见周医生的眼泪滴在碑子上,竟化作点点金光,顺着“周”字笔画流进地里。
残碑突然发出刺眼的光。当光芒褪去时,碑子上的裂缝竟消失了,完整的青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满文,正是老槐树叶子上的血字。周医生颤抖着抚摸碑文,突然痛哭出声:“爹,原来你不是被胡家太奶罚,是替我们周家赎罪……”
村口传来雄鸡打鸣声。林小雨站起身,看见东方天际线泛着鱼肚白,老槐树的影子里,穿蓝布衫的老妇人正对着他笑,手里捧着个新粘好的青花瓷碗,碗底“林记”二字在晨光中格外清晰。
“记住,”老妇人的声音混着槐花香,“胡家香火,林周共承。下一桩事,该去瞧瞧李大爷家的井了——他名字旁边的‘溺’字,该解了。”
周医生突然抓住他的手,眼里闪着异样的光:“我爹的笔记里说,胡家太奶管的是‘水厄’,当年村里的失踪案,都是井水被邪祟占了。现在碑子立了,我们该——”
“该先回家喝碗热汤。”父亲的声音从殿外传来,他手里拎着个保温桶,眼睛红红的,“你奶煮了高粱米粥,还说……”他看向周医生,“还说,周老会长的事,等天亮了,去他家坟上说说清楚。”
晨雾渐渐散去,镇庙会的烟火气重新漫上来。林小雨摸着胸口的碎碗,突然感觉瓷片上的裂缝在愈合,就像他跟父亲之间横了二十年的隔阂,正在胡家太奶的注视下,一点点粘合。
而在镇西头的老井边,李大爷的儿媳妇正准备淘米,突然看见井水里漂着片槐树叶,叶子上用血水写着“子时移石”。她疑惑地掀开井盖,却见井底沉着块刻着“胡”字的青砖,正是三十年前周老会长偷偷埋下的、用来镇住胡家仙窝的“压胜砖”。
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碑子殿的青瓦上时,林小雨知道,属于他的出马仙之路,才刚刚开始。而这条路,注定要踩着两代人的恩怨、三十年的香火债,以及胡家太奶藏在槐树叶里的、说不尽的人间悲喜,一步步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