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纪案归档的第二周,江州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举行了一场不对外公开的案例复盘会议。
与会人员不多,却几乎涵盖了中层以上警官。程望被要求做“核心侦办人案件剖析”,时间:三十分钟。
他用了整整二十五分钟,只说了三点:
第一:张纪并非完全失控的精神病人,他的行为具有计划性。
第二:他长期游离在社会边缘,没有任何一处制度真正接纳过他。
第三:我们——指的是整个系统,知道他的存在,却从未试图理解他。
会议室安静得可以听见荧光灯发出的电流声。
副局长点了点头,却没有发言,转而交给刑侦支队的内部督导组总结。他们做了一份详细的工作评估报告,用词克制却不失锋利:
“个案处理未能在事前阶段提前识别风险,反映出基层单位与卫健系统的联动机制存在天然断层。”
“街道与社区警务室未能形成有效反馈通道。”
“精神科机构报告机制不清,精神病人分类模糊,评估标准流于形式。”
最后一条,是:
“刑侦系统对非典型极端暴力行为的预判机制需全面梳理。”
这些话程望都认同,却也明白——再完整的文件,也无法改变张纪已经死了,张纪也确实杀了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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会后,有年轻警员追上程望。他叫王昊,入警两年,平时是支队资料分析小组的主力。
“程队,”他有点犹豫地开口,“我想问一个问题。”
“说。”
“如果我们以后遇到这种人……你觉得,有什么办法能防得住吗?”
程望盯着他几秒,反问:“你怕了?”
“不是怕。”王昊低头笑笑,“是觉得很荒唐。我们每天学那么多理论、分析模型,抓惯了毒贩杀人犯,结果最后真正杀人的,是一个拿着生锈菜刀、靠街边吃救济饭的精神患者。”
“你觉得他不是杀人犯?”
“我知道他是。”王昊呼出一口气,“只是……我心里有个声音老在问:如果我不是警察,是不是也不会在意这种人死活。”
程望没立刻回应。
他拍了拍王昊的肩膀,说:“你这个问题问得太早了。但记住,警察不是来为所有人说公道话的,我们只是——看见该看的,做能做的。”
王昊站在原地没动。他看着程望的背影远去,像是意识到警察这两个字,从来不是英雄标签,而是一种无解负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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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初,公安系统启动“精神障碍人员安全管理联席机制试点”。试点第一批选择的就是江州市。
程望作为主要案件推动者之一,被临时调入跨部门联络协调小组,工作内容包括:
? 梳理本市精神障碍患者数据库;
? 指导基层民警如何初步识别高危异常行为;
? 制定“行为脱轨事件”的标准备案路径;
? 联络辖区街道、社区、医院,建立“异常干预处置链”。
这些工作繁琐冗长,远比追凶杀人案件更耗神。
“我怎么觉得你这工作,比当警察还难?”林医生在一次会议休息时和程望半开玩笑地说。
“所以不是所有事都能靠抓人解决。”程望语气淡淡,“要是不改变前面的路,最后我们只会越来越频繁地捡残局。”
“你变了。”林医生盯着他,“以前你不关心这些。”
“以前我不做梦。”程望说完,沉默了几秒,“现在会了。张纪一刀一刀剁人时,我在梦里站着看,手上拿着我的警官证,但根本抬不起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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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认为张纪案的核心教训是什么?”这是一份内部访谈提纲上的问题。
程望给出的书面答复是:
“人在崩溃之前,从不制造声响,除非有人靠近。但社会系统不听声音,它只回应‘出事’。”
这一答复,被引用在多份培训资料里,成为江州市精神障碍干预课程的教学案例摘要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