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记忆里,母后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、化不开的忧愁,像草原上终年不化的远山积雪。她是从中原最繁华的都城嫁过来的公主,金枝玉叶,却在这风沙漫天的漠北王庭,做了一辈子的王后。
父王是草原上的雄鹰,是百战百胜的英雄,更是统治着辽阔疆域的一国之君。他的名字威震四方,他的马蹄踏遍草原。臣民们敬仰他,畏惧他,连他的嫔妃们,也大多对他怀着敬畏。可我从未见过他对母后流露出半分寻常夫妻间的温情。他们同处王庭,却像是隔着万水千山。
母后的宫殿总是安静的,弥漫着中原带来的、淡淡的熏香。她常常坐在窗前,手里拿着一块绣了一半的丝绸,上面是中原的山水,青瓦白墙,流水人家。她会轻声唤我到身边,抚摸着我的头发,眼神飘向遥远的东方。
“阿月,”她总是这样叫我的小名,声音温柔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若可以,以后你一定要想办法,回到中原去。那里……才是我们的家。”
那时的我,不过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,对“中原”只有模糊的想象,觉得那是个遥远而美丽的地方。我不懂母后为什么总是望着东方,不懂她话语里的沉重和期盼。我只觉得,父王是英雄,母后是王后,我们住在华丽的王庭里,虽然父王不常来,但有母后陪着我,就已经很好了。我会用力点头,似懂非懂地说:“母后,我不去中原,我要陪着你。”
母后听了,只是轻轻叹气,眼底的忧愁更浓了些,她会把我紧紧抱在怀里,仿佛要将我揉进她的身体里。“傻孩子……”
日子就在母后的叹息和父王的威严中一天天过去。我长大了,出落得像母后一样,有着中原女子的清秀,却也在草原的风里,添了几分英气。我学会了骑马,学会了射箭,也学会了在父王偶尔投来的目光中,保持着得体的微笑。只是,我越来越能理解母后眼中的那种情绪——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乡愁。
父王的江山稳固,但草原之外,还有更广阔的天地,也有需要维系的盟约。西域的势力日渐强盛,与他们交好,对父王的版图扩张有着重要的意义。于是,在我及笄之年,那个决定我命运的消息传来——父王要将我嫁给西域的汗王,以结秦晋之好。
消息传来的那天,母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。她没有像其他嫔妃那样,对我说着“这是荣耀”之类的话,而是一把抓住我的手,指尖冰凉。“不……阿月,不能去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哀求,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态。
我看着她,心里也一片冰凉。我终于明白了她当年的话。她不是不想让我留在她身边,而是不想让我重蹈她的覆辙——远离家乡,嫁给一个或许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,在异国他乡,度过孤独的一生。
“母后……”我想安慰她,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。
接下来的日子,母后像是变了一个人。她不再安静地绣花,而是一次次地去父王的书房求情。她不再是那个温婉的王后,而是一个卑微的母亲,为了女儿的幸福,放下了所有的尊严。
那天,天空阴沉得可怕,一场瓢泼大雨席卷了整个王庭。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石板路上,溅起冰冷的水花。我知道,母后又去了父王的书房外。
我站在宫殿的廊下,远远地望着那个在雨中单薄的身影。她穿着王后的华服,此刻却被雨水浇得透湿,长发紧贴在脸颊上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。她就那样跪在冰冷的雨地里,对着紧闭的房门,一遍遍地恳求着。
“大汗,求您……放过阿月吧……她还小……”
“大汗,臣妾求您了……不要让她去和亲……”
“她是我的女儿啊……我不想她像我一样……”
她的声音被风雨声淹没,显得那么微弱,那么无助。我想冲过去,却被侍女死死拉住。我知道,父王的决定,从来没有人能改变。他是君王,江山社稷永远排在第一位,儿女情长,在他眼中,或许轻如鸿毛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雨没有停,母后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。她的身体开始摇晃,终于,在坚持了一天一夜之后,她再也支撑不住,直挺挺地向前倒去,消失在滂沱的大雨中。
“母后!”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,挣脱侍女的手,疯了一样冲进雨里。
母后被抬回宫殿时,已经奄奄一息。她发着高烧,说着胡话,嘴里不停地喊着“阿月……别去……”、“中原……我的家……”
我守在她的床边,日夜不停地照顾她。看着她憔悴的面容,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。我以为,母后的倒下,会让父王有一丝动容,会让他改变主意。
可是,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