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阳如血,浸染了宣平侯府的飞檐。沈清辞跪在灵堂中央,素白的孝衣衬得她面容愈发苍白,像一尊失了魂的玉像。灵柩上覆盖着玄色绣金的将旗,那是她的夫君,大胤朝最年轻的镇国将军,陆承渊的遗物。
世人都说,陆承渊是天纵奇才。十六岁披甲,二十岁封候,征战十载,从未尝过败绩。他是帝国的铁壁,是百姓口中的“不败战神”。而更让人称羡的,是他与沈清辞的感情。他虽常年在外,却总不忘托人带回她喜爱的江南云锦、塞北明珠;府中大小事务,他从不让她操心,只说“清辞只需做我的掌心娇”;即便是朝堂应酬,他也总寻机带她同往,看她在宴会上抚琴作画,眼中的温柔能溺毙星辰。他们是京中人人称羡的模范夫妻,是爱与荣耀的象征。
三个月前,陆承渊奉旨与皇长子,也就是当今的世子赵珩,一同征讨北境蛮族。战报传来时,京城沸反盈天——大获全胜,蛮族主力被歼,边境可保十年无虞。然而,喜讯之后,却是晴天霹雳:镇国将军陆承渊,力战殉国,同去的副将、亲卫,十不存一,唯有世子赵珩,带着寥寥数人,浴血归来。
赵珩一身征尘,跪在皇上面前,声音嘶哑,谈及陆承渊时,更是泪流满面:“陆将军……陆将军为护末将,为护军旗,身中数箭,力竭而亡。末将……末将未能护住将军,罪该万死!”他转向前来接灵的沈清辞,眼中满是痛惜与愧疚,“陆夫人,将军……将军临终前,握着末将的手,说……说他此生无憾,唯愿夫人能好好活下去,莫要为他伤心。他还说……说若可以,望末将……望末将代他,照料夫人一二。”
沈清辞当时只觉天旋地转,眼前一黑,便栽了下去。再醒来时,已是在空荡荡的将军府。陆承渊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,可那个会笑着揉她发顶的男人,却永远留在了冰冷的北境沙场。
她为他守孝,一守便是三年。这三年里,侯府清冷,唯有青灯古佛相伴。而世子赵珩,却从未断过关怀。他会时常遣人送来珍稀药材、时令鲜果,会在她生辰时,送来陆承渊生前便定下的、她最爱的苏绣屏风,会在她生病时,亲自守在府外,直到太医说无碍才离开。他的关怀,细致入微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、近乎虔诚的守护。
三年孝期已满,京中开始有流言,说世子对将军夫人情深义重,恐是有意。不久后,一道圣旨降下——世子赵珩,感念陆将军忠烈,愿娶将军夫人沈氏为世子妃,以全将军“照料”之托,亦慰将军在天之灵。
圣旨宣读那日,沈清辞呆立在院中,看着漫天飞舞的柳絮,只觉得荒谬。她是陆承渊的妻,如何能再嫁?可赵珩亲自来了,他站在她面前,褪去了世子的威严,眼中是化不开的深情与执着:“清辞,我知道这很难。但将军的遗愿,我不敢忘。你一人在这侯府,我如何放心?嫁给我,我会像将军一样待你,不,我会比他更疼你,护你一世周全。这不是施舍,是我……是我从年少时,便藏在心底的愿望。”
他的眼神太过真挚,语气太过恳切,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。沈清辞想起陆承渊临终的“嘱托”,想起这三年来他无声的陪伴,心乱如麻。或许,这是承渊希望的?或许,她该为了他的“遗愿”,活下去?
最终,她点头了。
世子迎娶前将军夫人,这在大胤朝是前所未有的奇事。但赵珩却将婚事办得极尽风光——十里红妆,从世子府一直铺到宣平侯府;百官朝贺,天子赐宴;长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,人人都道世子情深,将军夫人终得归宿。
嫁入世子府的日子,比沈清辞想象的更“安稳”。赵珩对她的好,确实不输陆承渊半分。她随口提过一句喜欢城南的桂花糕,不出半日,热腾腾的糕点便会摆在她的案头;她畏寒,他便命人将整个暖阁铺满银丝炭,亲自为她焐手;她爱看雪景,他便在府中堆起一座小小的雪山,命人用暖炉煨着,让她能细细赏玩。他常说:“清辞想要什么,天上的星星,我也给你摘。”
府中的下人都说,世子妃是掉进了蜜罐里。沈清辞也一度以为,或许,这样也好。忘了那段锥心的过往,在赵珩的庇护下,平静地走完余生。
直到那一日,一个浑身是伤、形容枯槁的男人,偷偷潜入了世子府,找到了她。
那人是陆承渊的亲卫,名叫阿忠。当年随陆承渊出征,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战死,没想到他竟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,一路乞讨,才回到京城。
见到沈清辞,阿忠“噗通”一声跪下,血泪横流:“夫人!夫人!将军他……将军他死得不明不白啊!”
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沉,扶住摇摇欲坠的阿忠:“阿忠,你说什么?慢慢说。”
阿忠喘着粗气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:“那日……那日我们明明打了胜仗,正要凯旋。将军清点人数,准备拔营。可就在这时,世子……世子突然带人围住了我们!他说……他说将军功高震主,意图谋反,奉密旨将我们……将我们就地格杀!”
“将军震怒,质问他为何血口喷人。可世子却说……却说他不要将军的命,只要……只要将军把夫人让给他!将军不肯,大骂他狼子野心!世子便……便亲自出手了!他用的是将军赠他的佩剑‘流泉’,一剑刺穿了将军的胸膛!”
“将军倒下前,还看着末将,让末将……让末将一定要活着回来,告诉夫人真相!”阿忠泣不成声,“世子怕走漏风声,下令屠尽了所有亲卫和副将!末将拼死滚入山涧,才捡回一条命……夫人,将军他……他不是战死的,是被世子……是被世子谋杀的啊!他为了得到您,杀了将军,杀了所有兄弟!”
“轰——”沈清辞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坍塌。
赵珩的温柔,赵珩的体贴,赵珩的“情深义重”……瞬间变成了最恶毒的讽刺。那些日日夜夜的好,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,原来都建立在她夫君的鲜血之上!他不是在替陆承渊照料她,他是在享用他用阴谋和杀戮换来的“战利品”!
陆承渊……她的承渊……那个战无不胜的男人,不是马革裹尸,而是死在了自己人,甚至是那个他或许曾有过一丝信任的世子手中!只因为,他爱上了他的妻子。
一股腥甜涌上喉头,沈清辞猛地喷出一口血,溅在身前的青石板上,像一朵绝望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