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周头沉默良久,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草料,声音低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:“我只记得......那年六月初五下着暴雨,夫人身边的丫鬟回来报信。至于怀胎多久......”他突然打住,警惕地看向四周,“别再问了,知道越多,死得越惨!”
“老周头!”秋姨见他要走,急中生智喊道,“你要是告诉我,我就把库房钥匙的事烂在肚子里!上个月你说钥匙丢了,其实是藏起来了吧?我保证不说出去!”
老周头的脚步僵在原地,手中的草料簌簌掉落。秋姨的话像根刺,扎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。那天他确实没丢钥匙,而是偷偷藏了起来,因为他发现库房暗格里,藏着家主和苏记商号的密信,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,足以让墨家万劫不复。
“三日后丑时,老地方。”老周头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,消失在竹林深处。秋姨望着他的背影,攥紧了手中的云锦帕子,绣了一半的梅花在月光下泛着血色。
三日后丑时,墨府的更鼓声还在远处回荡。秋姨裹紧粗布棉袄,踩着满地霜花往城西走。竹林尽头的老槐树在月光下投下巨大阴影,她刚要迈步,树后突然伸出一只手,将她猛地拽进灌木丛。
“你疯了?”老周头压低声音,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凝成白雾,“家主的暗卫今夜在巡夜,差点被发现!”他松开手时,秋姨才注意到他腰间别着把短刀,刀刃上还沾着半干的草屑。
两人默不作声地往更深处走。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声响,惊起几只夜枭。直到穿过一片荆棘丛,来到一处荒废的土地庙前,老周头才停下脚步。庙门斑驳的“土地公”三字在风中摇摇欲坠,墙角结满蛛网。
“夫人是早产。”老周头突然开口,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,“那年六月初五,雨下得人睁不开眼。她身边的小丫鬟爬了整整一夜,才从城西破庙爬回轩墨庄报信。”他顿了顿,伸手摸了摸土地公剥落的胡须,“听说......夫人是被家主派人故意引到那条湍急的河上,马车翻了,她也是幸运,被冲上岸,爬了几里地才到破庙。”
秋姨捂住嘴,压抑的抽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月光透过庙顶的破洞洒进来,照见老周头布满皱纹的脸,那上面的恐惧和愧疚,比任何时候都明显。
“少主生下来不足五斤,浑身青紫。”老周头继续说,声音越来越轻,“家主说腊月廿三日子好,就把那天定为生辰。可我记得清楚......”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手背上青筋暴起,“小丫鬟咽气前说,夫人临产前一直念叨‘六月,初五,我的儿’......”
土地庙外传来夜风吹过竹林的呜咽声。秋姨感觉膝盖发软,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蹲下。云锦帕子从袖中滑落,绣了一半的梅花落在尘土里。她想起今早收拾少主书房时,看见她对着一幅破旧的梅花图发呆,眼神里的眷恋让人心疼。
“别再查了。”老周头弯腰捡起帕子,塞进她手里,“家主这些年一直在找当年的知情者。上个月失踪的账房先生,就是因为多嘴问了句夫人的事......”他突然噤声,警惕地望向庙外,远处传来犬吠声,由远及近。
“快走!”老周头拽起秋姨就跑,两人跌跌撞撞地穿过荆棘丛。秋姨的棉袄被划破,掌心被刺扎出血,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。脑海里反复回响着“初五”两个字,还有老周头最后那句话:“有些真相,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......”
两人跌跌撞撞跑出小树林,在一处断墙边停下喘气。秋姨甩开老周头的手,发间的木簪歪歪斜斜,眼中却燃着执拗的火:“你还藏着多少事?夫人有没有说孩子生辰八字?”
老周头望着远处墨府方向若隐若现的灯火,喉结剧烈滚动:“我说过别再问!家主豢养的死士耳目遍布全城,被发现咱俩都得死!”
“死?”秋姨突然冷笑,从袖中掏出半块发黑的饼子,“这是今早厨房剩下的,我留着当午饭。你以为我在轩墨庄当牛做马五年,还怕死?”她将饼子狠狠摔在地上,“我就想知道,那个总在书房熬夜到三更的孩子,他到底哪天出生!”
老周头嘴唇颤抖着,伸手去够腰间短刀又猛地缩回。月光照亮他眼底的惊惶与挣扎:“你非要把伤疤都撕开才甘心?夫人早产足足两个月,在破庙血水里生下孩子,最后只......”他突然捂住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“只什么?”秋姨上前揪住他衣领,粗布衣裳下嶙峋的骨头硌得她掌心生疼,“是不是只来得及在墙上写个‘八’字?是不是那半块带齿痕的馒头,是少主在冰天雪地里唯一的吃食?”
老周头瞳孔骤缩,踉跄着后退撞上断墙:“你怎么......”
“我在轩墨庄当差,什么听不到?”秋姨抹了把脸,不知何时泪水已混着灰尘糊在脸上,“前院新来的小厮说,少主书房供着幅破梅花图,每月初五都要亲自擦拭。你敢说这和夫人留下的襁褓没关系?”
老周头突然瘫坐在地,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住墙缝:“当年小丫鬟咽气前,塞给我半幅襁褓......”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层层打开后露出泛黄的布料,“上面绣着残梅,还有道深深的齿痕,是少主饿得狠了咬的。”
秋姨颤抖着接过襁褓,布料上暗红的血迹早已发黑。远处传来打更声,惊得她浑身一颤:“家主知道夫人留了东西?”
“他带人铲平破庙时,我藏在草堆里。”老周头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,“后来他让人把所有知情者......”话音未落,远处突然传来犬吠,老周头猛地拽起秋姨:“快走!从狗洞钻出去!”
两人在野地里狂奔,秋姨被荆棘划破小腿也浑然不觉。老周头将襁褓塞进她怀里,压低声音嘶吼:“记住!腊月廿三是假的!真正的生辰......”他的话被夜风吹散,只留下秋姨攥着襁褓,望着墨府方向亮起的火把,在寒风中簌簌发抖。
秋姨攥着襁褓躲在破庙的残垣下,老周头急促的喘息声在耳畔炸开:“当年家主是在城西三十里的鹰嘴崖下找到少主!那地方三面绝壁,只有条羊肠小道......”
“鹰嘴崖?”秋姨的指甲掐进襁褓里,布料上的齿痕硌得掌心生疼,“可你不是说在贫民窟?”
老周头抹了把脸上的冷汗,喉结滚动着:“家主对外这么说的!实际上......”他突然剧烈咳嗽,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,“实际上夫人被扔出府后,在鹰嘴崖下的山神庙生下孩子。那庙早荒废了,周围只有猎户偶尔经过......”
“所以少主在山里长到七八岁?”秋姨的声音发颤,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:小小的孩子在寒风中啃着硬馒头,用石块在庙墙上刻梅花。
老周头艰难地点头:“我偷偷去看过一次。他用兽皮裹着身子,头发长的盖住眼睛,见人就躲。直到那年冬天,家主不知从哪得到消息,带着护院把人硬拖回来。孩子死死抱着庙门口的石狮子,指甲都抠出血了......”
秋姨突然抓住老周头的手腕:“那山神庙还在吗?”“早塌了!”老周头甩开她的手,“家主找到人后,就放火把庙烧了,连块砖都没留下!”他突然压低声音,凑到秋姨耳边,“但庙前有棵歪脖子树,树干上刻着......”
话没说完,远处传来马蹄声。老周头脸色骤变,猛地将秋姨推进旁边的枯井:“快走!从暗道出去!记住,歪脖子树......”井口突然被阴影笼罩,老周头的闷哼声混着刀剑相撞的声音传来。
秋姨扒着井壁的苔藓往上爬,月光照亮井壁上刻着的半朵梅花。当她终于爬出枯井时,只看到老周头倒在血泊里,手里还攥着半块带齿痕的馒头。远处的墨府灯火通明,她将襁褓贴在心口,朝着城西鹰嘴崖的方向狂奔而去,寒风卷起她散落的白发,在夜色中宛如一面招魂幡。
秋姨跌坐在歪脖子树下,枯枝划破掌心的疼痛抵不过心口翻涌的酸涩。她颤抖着指尖抚过树干上歪斜的“八”字,恍惚看见十六年前蜷缩在庙门口的孩童,用磨钝的石块一下下凿刻的模样。襁褓上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,与树影交织成破碎的画面。
远处传来狼嚎,惊得她浑身一颤。她慌忙将襁褓塞进怀里,却摸到油纸包里硬物,老周头最后塞给她的,竟是半块发黑的馒头,齿痕依旧清晰。“孩子......”她对着空荡荡的山林呢喃,声音被山风撕成碎片。忽然想起老周头说猎户偶尔经过,立刻扒着树干站起来,往山坳深处踉跄而去。
山路愈发陡峭,秋姨摔了无数次,膝盖和手肘都渗出鲜血。黎明时分,她终于在半山腰发现半塌的土坯房,门口晒着的兽皮还带着露水。“有人吗?”她拍打着破门,声音嘶哑。门吱呀推开,满脸皱纹的老猎户握着猎枪警惕地盯着她:“你是......”
“我找十六年前在山神庙的孩子!”秋姨扯出襁褓,“他被人带走时,手里攥着带齿痕的馒头!”老猎户皱起眉头,枪管在门槛上磕了磕:“山神庙压根没孩子,你找错地儿了。”见秋姨瞬间惨白的脸,他突然顿住,眯起眼睛打量襁褓上的残梅,“等等......你说的该不会是山下虎头村那娃?”
秋姨踉跄着抓住门框:“虎头村?”
“唉,可怜见的。”老猎户把猎枪靠墙放下,从灶台边摸出烟袋锅,“那年腊月,村里不知咋起了大火,烧得片瓦不留。就那娃命大,被浓烟呛晕在村口老槐树下,正巧被路过的货郎救下。”他吧嗒吧嗒抽着烟,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,“救下后本想送他去官府,可这娃性子倔,半道上就跑了,后来也不知怎么的,竟躲进了山神庙。”
秋姨浑身一震,老周头说的场景与眼前的线索渐渐重叠。老猎户继续说道:“那庙早荒废了,四处漏风,夜里还常有野狼出没。可那娃就靠着讨来的残羹剩饭,在庙里硬撑了好些日子。有人见他总在庙门口的歪脖子树上刻东西,也不知道刻的啥。”
“后来呢?”秋姨声音发颤。“后来啊,”老猎户叹了口气,“也不知是走漏了风声,还是有人惦记上了这娃。某天夜里,一群黑衣人突然闯进山里,把庙围了个水泄不通。村里人远远瞧见,那娃被他们从庙里拖出来时,死死抱着庙门口的石狮子,嗓子都喊哑了,指甲缝里全是血......”他磕了磕烟袋锅,“再后来,就听说那孩子被带进了轩墨庄。”
晨雾不知何时漫上山坡,秋姨攥着襁褓的手剧烈颤抖。老猎户从柜子深处翻出个布包,里面裹着枚生锈的铃铛:“那年在虎头村废墟捡到的,铃铛系带子上,绣着半朵梅花......”
秋姨攥着生锈的铜铃和襁褓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别院赶。晨雾渐渐散去,阳光刺破云层,照得她发间的白发银丝般发亮。怀中老猎户给的布包沉甸甸的,每走一步,都像是踩着十六年前那个蜷缩在山神庙里的小身影。
推开别院斑驳的木门,熟悉的霉味混着艾草香扑面而来。秋姨将铜铃和襁褓锁进樟木箱底,手指抚过箱中叠好的云锦,那是准备给少主绣生辰贺礼的料子,如今针脚凌乱,倒像是她此刻翻涌的心绪。
“该怎么说呢......”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自语。白姑娘是唯一真心待少主的人,可也有一阵子没来这别院了,而墨瑶小姐,好久没回来了。
秋姨坐到灶台前,望着冷掉的灶膛发起呆。若告诉白姑娘,只怕她连夜就要找家主讨个说法;可若等小姐回来,又不知要等到何时。她抓起火钳拨弄着灶灰,突然想起少主书房那盏常亮到三更的油灯,想起他每次路过厨房时,总会多看两眼蒸笼里的热气。
“六月初五......”她掰着手指盘算,离真正的生辰还有两个多月。若是能在那天,叫上白姑娘和小姐,再做上一桌好菜......秋姨猛地站起身,在屋里来回踱步。可万一消息走漏,家主雷霆震怒,又该如何是好?
秋姨来回踱步几圈,终于拍了拍脑袋:“急什么!还有两个多月呢,等白姑娘和小姐回别院,总能逮着机会说!”她弯腰捡起脚边滚落的木梳,对着铜镜把蓬乱的头发重新挽成发髻,银簪子别得铿锵作响,“眼下先把绣品赶完,不然又要被账房那老东西念叨。”
灶台边的绣架上,半幅未完成的牡丹图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。秋姨抄起银针,指尖却悬在丝线前顿住,想起老周头说少主生母用鲜血在墙上写“五”字的模样,手中的红线突然变得刺眼。她慌忙换了根月白色丝线,嘴里嘟囔着:“绣完这两幅屏风,说什么也得把少爷的事儿告诉她们。”
针脚在绸缎上穿梭,秋姨的思绪却飘到了后厨。她盘算着等六月初五那天,要做碗加了红糖的酒酿圆子,再蒸屉软糯的桂花糕。正想得入神,院外突然传来梆子声,惊得她扎破了手指。“哎哟!”她把流血的指尖塞进嘴里,又匆匆起身查看,生怕是家主派人来催绣品进度。
确认无人后,秋姨摸着藏在袖中的铜铃,重新坐回绣架前。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佝偻的背上,将银针的影子拉得老长。她一边飞针走线,一边哼起不成调的童谣,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:“月儿明,风儿静,树叶儿遮窗棂啊……”仿佛这样,就能把十六年前蜷缩在山神庙里的那个小身影,和如今冷峻狠厉的少主重叠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