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女英雄传第十一回到第十四回(2 / 2)

安老爷听了,只是摇头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词里“云中相见”四个字,又用手指在桌子上反复写着“十三妹”这三个字。沉默许久后,他突然一拍桌子,满脸喜色地说:“我明白了!我知道了!”接着急切地问公子:“那姑娘左右鬓角上,是不是各有一颗米粒大小、颜色鲜红的朱砂痣?”可惜,公子当时确实没留意,只能老实回答不知道。安老爷又问:“那她的相貌呢?”公子说:“要说相貌,可就奇怪了,她长得和金凤一模一样,不仅像亲姐妹,简直就像双胞胎。”安老爷笑道:“你这说的什么话,我又没见过你媳妇,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样?”公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,顿时满脸通红。安老爷见状,催促道:“害羞什么?接着说!”公子只好硬着头皮说:“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,等父亲出去见了金凤就知道了。金凤温柔娴静,而十三妹英气十足,气质完全不同。”安老爷听了,笑着调侃道:“这会儿文绉绉的话倒会说了。”公子也跟着尴尬地笑了笑。

天下最快乐的事,莫过于和人谈心;而谈心之中,又以父子谈心最为难得;要是父子久别重逢,在异乡促膝长谈,那就更珍贵了;要是再赶上诸事已定、苦尽甘来,这样的深夜父子谈心,简直就是人间至乐。此刻的安老爷和安公子,就沉浸在这世间少有的幸福之中,真可谓“等闲难到开心处,似此开心又几回”。

公子见父亲心情大好,便试探着问:“父亲刚才说‘得之矣,知之矣’,难道您猜到十三妹的来历了?”安老爷自信地说:“何止是猜到!这事儿你不明白,恐怕连你母亲都想不到,但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。现在先不说,等我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,再慢慢跟你解释,我自然有我的道理。”公子见父亲这么说,也不好再追问,心里却满是疑惑。此时,不光安公子一头雾水,恐怕听书的各位也都摸不着头脑。只是作者有意用这种欲擒故纵的笔法,我这说书人也只能顺着情节往下讲,大家先耐着性子,往后听自然就明白了。

闲话不多说。安老爷吃完饭,仆人收拾好碗筷,父子俩又一起商量起如何了结官事,以及如何安置家眷。之后,公子便在父亲屋里的小床上另铺了被褥休息,其他仆人也各自安顿下来。一夜过去,平安无事。

第二天一大早,安太太就派晋升去看望安老爷和安公子,还让他请示:“那银子该怎么处置?早点了结官事,也能早点脱离困境。”安老爷让公子回去告诉母亲:“这事不用急,再等个两三天,乌克斋应该就有回信了,到时候再做打算。你也正好回去陪陪你娘。”

安公子刚准备走,晋升赶忙说道:“大爷先等一会儿再走吧。我来的时候,街上正在清道,说是河台大人要去码头迎接钦差,已经出衙门了。这会儿出去,要是路上撞见,还得避让。”安老爷疑惑地问:“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,突然就来了个钦差?”晋升解释道:“我们也是刚听说,好像是兵部的一位吴大人。这位钦差行踪十分隐秘,只带了两个仆人,坐着一艘小船,昨天五更天就到了码头。天还没亮,就把码头的差役传到船上,交下两份文书,一份让山阳县准备轿子和马匹,一份通知河台钦差已经到了辖区。这会儿县太爷早就去码头迎接了。”

安老爷心里暗自琢磨:“这个吴大人,难道是吴侍郎?可他是礼部的官员啊!也没听说这边出了什么大案,怎么会派钦差来?总不至于专门来催我交官项吧?”众人一时都猜不透缘由。安老爷摆摆手说:“管他呢,反正我现在也算是局外人,这事跟我没关系,瞎操心干嘛!”正说着,只听见县衙门前面,道台、知府、同知、知县的队伍一队接一队地过去,最后是河台大人鸣锣开道、前呼后拥地经过。等他们都走了,安公子才得以返回客店。

话说回来,这位神秘的钦差究竟是谁呢?原来他就是号克斋、名乌明阿的乌大爷。他在浙江公干时,接到吏部公文,得知自己从内阁学士升任兵部侍郎。等他把浙江的事务处理完毕,上奏朝廷后,正准备回京复命谢恩,走水路刚出发不久,又接到朝廷密旨,命他前往南河查办事务。而南河正好在他回京的必经之路上。于是,他没有提前通知地方官府,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,和随行的官员一起走,自己则乔装打扮,雇了一艘小船,只带两个仆人,沿路悄悄查访。直到船靠码头,才通知地方官。这可把山阳县的官员急坏了,赶忙派人打扫公馆、准备车马、置办酒席,忙得晕头转向,好不容易才安排妥当。

但大家都不知道钦差此行究竟所为何事。对于山阳县这样的首县官员来说,打听清楚钦差的来意是头等大事,因为只有弄明白了,才能更好地向上司交代,所以这也算是个“美差”。山阳县官一到码头,就递上手本,想请安拜见。没想到钦差只是传话让他回去,并未召见。他看了看船上,只有两个仆人,连门包都不收,根本无从打听消息。山阳县官想尽办法,派了个得力的心腹,悄悄把船家叫过来,又是询问又是许诺钱财。船家说:“他雇船的时候,我只知道他们三个人,说是到淮安要账的。一路上都跟我们一起坐在船头,问这问那。直到码头,看到大家出来迎接,我才知道他是个官员。我哪知道他到底来干嘛呀!”那心腹没办法,只能回去回复县官,急得县官直搓手。

不一会儿,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到了,紧接着河台大人也到船上拜访。只见那位钦差穿戴整齐,满面春风地迎出船舱。河台大人下船后,在小船里面向京城方向请了圣安。乌大人站在一旁,说了句:“皇上身体安好。”

两人行过礼坐下,河台大人脸色青一阵黄一阵,强撑着寒暄了几句,却又不敢问钦差此行目的。还是乌大人先开口:“我这次来没什么要紧事。皇上想着我回京必经此地,就让我顺路看看河工情况。说实话,我对河工一窍不通。之前在浙江,看到那些负责河工的官员都非常辛苦。大人只需把沿路的河工情况整理个概要给我,我照着检查一下回禀皇上,这差事就算完成了。我也急着回京谢恩,耽搁不了太久,地方上就不用大费周章了。这船上实在简陋,等我下船就去拜访您,咱们再慢慢聊。”

河台大人听了这话,悬着的心才落了地。他最擅长阿谀奉承,这本领从做小官的时候就练得炉火纯青。又见乌大人如此谦和,心里盘算着最多花个二三千两银子打点,反正这些钱回头都能从河工官员那里捞回来。于是,他对着钦差一顿猛夸,这才打道回府。河台走后,其他官员纷纷递上手本求见。乌大人回复说:“船上太窄,到公馆再见面。”众人只好各自回城。

河台大人马上把自己新得的八人抬大轿,连同全套仪仗执事都送了过来,还派了武巡捕带着众多侍卫来迎接。乌大人留下一个仆人收拾行李,搬进公馆,自己只带一个仆人随行。前面仪仗队整齐排列,侍卫们有的列队开道,有的扶着轿子,马头上三声大炮响起,簇拥着钦差的大轿,浩浩荡荡、悄无声息地朝着淮城东门行进。

一进城门,武巡捕在轿旁请示:“大人,先去公馆?还是先去河台衙门?”乌大人只说了一句:“先到山阳县。”巡捕应了一声,赶忙传达下去,心里却犯起了嘀咕:“怎么反倒先去县衙呢?”此时,山阳县的县官已经先到公馆等候了。原来在外地官场,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上级官员拜访州县官员,通常不会下轿,州县官员反而会躲起来不见,都是管家和文书远远地迎出来,在路边单腿跪地,高举上司的拜帖,大声禀报:“我家主人不敢劳烦大人亲自前来!”

今天山阳县的门房听说钦差要来拜访自家老爷,跪得比平时更快,喊得比平时更响。却听见钦差在轿子里直接吩咐:“我不是来拜访你们主人的。”门房一听,吓得爬起来,慌不择路地往回跑,恨不得爹娘多给他生两条腿。等他跑到县衙门口,钦差的轿子也到了。他又连忙和衙役们一起在门前伺候。只听钦差问道:“那位被参奏的安太老爷,是不是关在监狱里?”门房赶忙跪地禀报:“不在县监狱,在县衙头门里典史衙门的土地祠。”钦差当即下令:“去典史衙门。”

这一下,管监狱的典史吓得浑身发抖,嘴里直喊:“老天爷啊!从周公制定《周礼》,设立官职到现在,也没听说过钦差拜访典史的!这是怎么回事啊?”他慌乱中抓了顶帽子,拽了件褂子,一边穿一边往外跑,跪在门外高声禀报:“山阳县典史郝凿槷叩接大人!”轿子过去好久,他还跪在那里不敢起身,周围的人都指着他哈哈大笑。他一开始还不知道大家笑什么,等站起来低头一看,才发现自己穿的石青色褂子镶着一圈狗牙边,原来是慌乱中穿错了,把自家太太的衣服穿出来了。唉,真是应了那句话:“宦海无边,孽海同源;作官作孽,君自择焉!”

闲话不多说。钦差到了典史衙门,远远望见土地祠,便下令停轿,走下轿子。只见跟班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皮面的手本,周围的人看了都很诧异:“钦差大人怎么还用这种下属拜见上司的手本,这是要拜谁啊?就算拜土地爷,也该用‘年家眷弟’的名帖,到底要拜谁呢?”正疑惑着,仆人把手本呈给钦差看过,交给巡捕,说:“拜见安太老爷。”巡捕接过手本,偷偷一看,上面端端正正地用小楷写着“受业乌明阿”几个字,赶紧飞奔到门口递了进去。

当时正值重阳节前夕,江南地区的乡试放榜。安老爷正拿着一本《江南新科闱墨》,专注地品读着新科举子们的优秀文章。突然,县衙前传来一阵喧哗,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。这种嘈杂声安老爷早已听惯,并未在意,继续沉浸在文章之中。

就在这时,戴勤急匆匆地跑进来,大声禀报:“钦差大人前来拜访!”即便安老爷一向沉稳,此时也不禁感到惊讶和疑惑,心里暗自思忖:“难道真的是钦差来催缴官银了?”他伸手接过手本一看,不禁笑道:“原来是他!大家一直说什么‘吴大人’,我怎么都没想起来!”于是,安老爷不慌不忙地起身离座,说道:“快请进来吧。”

只见乌大爷一身出行装扮走进来,先是按照旗人的礼仪向安老爷请安,随后又行外官之礼,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。安老爷也以半礼回敬。乌大爷起身之后,走到近前,仔细端详着安老爷的面容,关切地说道:“老师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。只是怎么会突然遭遇这样的变故呢!”

两人落座,喝过茶后,乌大爷率先开口:“老师的信,学生已经收到了。原本想着那几两银子转托他人送来不太方便,恰好我就接到了到这里办事的谕令,所以就亲自把银子带来了。”接着,他又询问:“老师这边要缴的官银,如今筹备得怎么样了?”安老爷暂时不想提及公子已经送银前来的事,便含糊答道:“已经有些头绪了。”

乌大爷连忙说道:“学生给老师带来了一万两银子,就在后面的大船上,一到就会送到您住的地方。”安老爷赶忙推辞:“太多了,太多了,绝对用不了这么多。虽说你家境宽裕,而且我们之间情谊深厚,可你正在出差,哪来这么多银子?”

乌大爷解释道:“这也不全是我的心意。在接到老师的信之前,甚至还没看到京中传来的邸报时,我就收到了管子金、何麦舟两位老伯的加急信件,得知老师此番遭遇不顺。我立刻给受过老师恩惠的同门师兄弟们分别写信,让他们根据自身能力,尽力相助。因为我出差时间紧张,他们也没办法各自派人专程送来,我就让他们把银子汇到京城,交到我家里。正发愁远水解不了近渴,刚好现任杭州织造的富周三爷,也就是我的大舅子,托我带一万两银子进京。我跟他说明情况后,先用了这笔钱,等回京后再由我家归还。这一万两银子,一半算我的心意,一半是众师兄弟们凑的。将来他们把钱汇到我那里,再从中扣除就是了。现在先解老师的燃眉之急。老师收到他们的信,只要回一封确认收到的信就行。”

安老爷说道:“不是我跟你客气,你大兄弟也送了些银子来,再有个二三千两就足够了。钱财这东西,多了也没用。而且不管是送礼的还是收礼的,都得心里踏实。”乌大爷劝道:“老师的这些门生,如今的立身品德,以及侍奉长辈、养育家人,日常的吃穿用度,哪一样不是受老师教导所得?大家都应该‘饮水思源,缘木思本’。我受老师的恩情最深,自然应该带头。就好比您的公子孝敬您一万两银子,难道您也要再三推辞吗?还有,我再冒昧说句玩笑话,以老师您正直的为人,身处这种是非难辨的地方,往后说不定还得准备几千两银子应急呢!”

安老爷听后,哈哈大笑。见乌大爷把事情办得如此周到,言辞又这般恳切,实在不好再推辞,便说道:“说不过你,那就这样吧。我也不说‘却之不恭’这种话了,但确实是‘受之有愧’。”乌大爷又谦虚了几句。随后,他向自己的仆人使了个眼色,那仆人立刻退下,还把戴勤等人也招呼到了一边。大家心照不宣,都躲到院门外,坐着喝茶抽烟,闲聊起来。

再说那位典史老爷,看到钦差来拜访安老爷,一心想着要好好讨好,却不知道该如何恭维。他急忙换了件褂子,泡了一壶茶,带着一个衙役,亲自给家丁们送茶,想趁机打探些消息。可到了门口,发现大家都守在那里,根本进不去。他一边递茶,一边找话想要坐下。戴勤率先站起来,客气又坚决地说:“郝老爷,您忙您的去吧。您在这里,我们不好坐;要是和您一起坐,主人知道了肯定会责怪我们。茶我们这儿有,就不劳您费心了。”典史一看这情形,知道问不出什么,只好敷衍了几句,把那壶茶送给轿夫喝了。

安老爷见乌大爷支开众人,料想他还有话要说。果然,乌大爷压低声音说道:“学生此次前来,不只是为了送银子。我现在奉旨到此,要查办一桩公事。一路上虽然了解了一些情况,但还不敢轻易下结论,所以特来向老师请教。老师对此事一定了解得更清楚。”安老爷赶忙问:“是什么事?”乌大爷说:“本地的河台大人被御史弹劾,奏折上说他把阿谀奉承的下属视为贤能,认为诚实朴素的官员没用;还在寿宴上大摆宴席、收受钱财;侵吞公款、克扣工程材料,导致官场风气败坏,社会风俗颓废,罪状说得十分严重。这件事关系重大,学生第一次奉命办案,有些拿不定主意,所以想听听老师的教导。”

安老爷听了,沉思片刻后说道:“克斋,既然你把我当作可以指引方向的人,我就说几句心里话,只是怕你不信。我到这里时间不长,只在邳州高堰代理过两次事务,对河台的所作所为了解并不深入。至于我被弹劾,是因为公事公办,其中并没有什么冤屈。你如今奉命查案,我认为国法必须严格执行,国家的尊严也必须维护;调查事情要细致入微,但处理时也要心存宽厚。老贤弟,你觉得如何?”乌大人原以为安老爷受了河台那么多委屈,肯定会倾诉不满,没想到他竟然没有一句抱怨的话,心中对老师的学识和度量更加敬佩。两人又闲聊了几句,乌大爷便起身告辞。安老爷说:“我就不送你了,也不方便派人去你的公馆,改日再好好聊吧。”说着,把乌大爷送到院门,便不再往外送了。

山阳县知县得知消息后,赶紧派人向河台禀报:“钦差大人在县衙和安老爷长谈。”河台听了,心中一惊。正准备询问详情,就听到头门传来三声炮响,原来钦差已经到了门口。河台连忙打开暖阁,出门迎接。只见钦差依旧满面笑容,说道:“刚去看望了我的老师,所以来晚了。”说着,两人一起走进屋内坐下。可无论河台怎么试探,钦差都绝口不提公事,反而问些诸如“淮安哪家的膏药最好”“哪家的竹沥涤痰丸最正宗”之类的闲话。河台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回答。河台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,问道:“您刚刚提到的老师,是哪位啊?”乌大人答道:“就是被弹劾的安县令。”河台急忙说:“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练达,为官之道和个人操守都很出色,是本地第一贤能的官员。只可惜他官运不佳,偏偏遇到这样的倒霉事。现在我们大家都在想办法帮他,众人拾柴火焰高,已经有了些眉目,不久就能上奏朝廷,请求恢复他的官职。”乌大人说道:“这就不敢劳烦大人费心了。他的公子已经从京城变卖家产赶来,应该能把公事处理好。而且我老师为人正直,就算大人费心帮忙,他也未必会接受。”河台听了,心里大失所望。钦差又坐了一会儿,便告辞前往公馆。

此时,后面的官船也已经抵达,几位随行的官员也赶了过来。钦差把当地的官员都召集到一起,统一接见。一番应酬之后,众人稍作休息,吃了些东西。钦差很快就下发了一份文书,传令提审河台的文武巡捕以及管门、管账的家丁。不一会儿,人就被带到,钦差随即命人封锁了河台的府邸,按照御史弹劾的罪状,连夜进行审讯。俗话说:“人情似铁,官法如炉。”况且随行的官员都是精明能干、经验丰富的办案能手,没过几天,就审问出许多贪污受贿的款项。钦差一边派人传达文书,一边又用名帖去请河台过来谈话。

没过多久,河台谈尔音就应召前来,乌大人依旧以对待客人的礼节接待他。两人落座、奉茶完毕,乌大人便将朝廷密旨、御史弹劾奏章,以及谈尔音手下巡捕、家丁的口供,一并递给他看。谈尔音一看,顿时如遭雷击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整个人呆若木鸡。奏章上“如果审有赃款,即传旨革职,所有南河河道总督即着乌明阿暂署”的字样,让他惊恐万分。

他慌忙看完,摘下帽子,面朝京城方向跪倒在地,不停磕头,口中直呼自己的名字:“犯官谈尔音,昏聩糊涂,辜负了皇上的天恩!只求朝廷重重治罪,我愿意缴纳罚金,为朝廷效力赎罪。”原来当时有“罚锾助饷助工”的规定,朝廷深知总督、巡抚等官员收入丰厚,而那时风气淳朴,官员们获罪后,也不避讳自己的财富,常常主动请求缴纳大笔银子,用于资助工程或军饷,以此减轻罪名,谈尔音便是打着这样的算盘。说完,他起身重新戴上帽子。

乌大人说道:“请大人写一份亲笔供词。就算是自愿认罚,也得说明具体数目,我好依据供词向朝廷奏报。”谈尔音连忙说:“犯官打算竭尽全力,报效十万两银子入库。”乌大人提醒道:“大人自愿报效,我本不该多嘴。但皇上对此事态度严厉,案情又较为严重,况且近年来类似案件都有先例。大人还是再仔细斟酌,可别耽误了自己。”谈尔音连应两个“是”,退下去写供词了。

很快,首府中军就将河台官印送来,乌大人当日便举行仪式,接过官印,暂代南河河道总督之职。他随即下发公文,委派山阳县官员负责监视前任河台谈尔音,防止其逃脱或销毁证据。这个消息传开后,当地的乡绅百姓、商户们听闻,无不拍手称快。

谈尔音姓谈,名尔音,号钰甫。一些尖酸刻薄之人,根据新旧两任河台的名号,编了一副对联:“月向日边明,日月当空天有眼;玉镶金作钰,玉金满橐地无皮。”上联暗指乌明阿(“明”与“日月”呼应)查办贪官,是上天有眼;下联则讽刺谈尔音(“钰”含“玉”“金”)贪财无度,搜刮民脂民膏。

暂且放下这闲话不提。谈尔音回去写供词时,越琢磨乌大人的话,越觉得朝廷必有严旨。他心中纠结:报少了,怕罪名减不下来;报多了,又实在舍不得。思来想去,他横下心来,决定把家中奇珍异宝都变卖了,凑出二十万两银子,作为报效朝廷的罚金。乌大人整理好案卷,如实上奏朝廷。皇帝虽痛恨贪官污吏,但念及旧情,最终只是将谈尔音革职,发配到军台效力。不久,朝廷批文下达,谈尔音赶忙缴纳官银,安排家眷回乡,自己则孤身一人前往军台。那些他费尽心思搜刮来的金银珠宝,转眼间就化为乌有,曾经嫌少的财富,如今失去了才倍感痛心。更具讽刺意味的是,他此前为了讨好乌大人,不等安老爷缴清官银,就提前伪造文书,奏请朝廷恢复安老爷官职,想在钦差面前卖个大人情,虽说是出于良心,但为时已晚,反倒成了笑柄。

再说安太太这边,自从张金凤进门,两人情同母女。安太太仿佛多了个贴心小棉袄,张金凤也庆幸遇到如此慈爱的婆婆,二人相处比寻常婆媳还要亲密。张老夫妻虽带着些乡下人的质朴,初来时大家难免觉得好笑,但相处久了,发现他们为人实在,干活不嫌累,待人不傲慢,没半点心眼和脾气,反倒赢得了众人的喜爱与敬重。两家人合为一家,日子过得和和美美。

这一天,安老爷收到乌大人送来的资助银,立刻准备好文书,将官银如数缴清,按照惯例,他的官职得以恢复。考虑到当地官场正处于多事之秋,自己贸然露面不便,安老爷便以身体不适为由,告了两个月病假。安公子带着家人备好轿马,前来迎接父亲。安老爷离开土地祠,来到聚合店,安太太出门相迎。老两口向来感情深厚,又在异乡共患难,再想起公子此前的惊险遭遇,见面时不禁感慨落泪。好在安公子在一旁极力劝慰,两人才止住悲伤。

安太太招呼媳妇出来拜见公公,安老爷仔细打量张金凤,又让她走近些端详,随后对安太太说:“我之前跟玉格说的话,想必都传到了,就不再多说。这孩子天生就是咱们家的媳妇儿!等事情安顿下来,就给他们操办婚事。”安老爷不抽烟,张金凤便恭敬地奉上一碗茶。

这时,张太太也来相见,她如今已换上正式的裙子,在女儿的劝说下,还摘下了夸张的头饰。见到安老爷,她拜了两拜,说道:“亲家好哇!我们在这儿可没少添麻烦!”安老爷客气地回应了几句。有人禀报:“亲家老爷进来了。”安老爷迎上前去,与张老见礼后一同落座,诚恳地感谢他一路上对公子的照顾。张老憨厚地说:“亲家,快别这么说!我嘴笨,也不会说话。咱都是一家人,往后少不了要沾你们的光。我在老家干惯了粗活,这几天吃饱了闲坐着就犯困。你回来了正好,有啥体力活尽管吩咐,我肯定能干!总不能白吃这大米饭不是?”

安老爷笑道:“那就这么说定了。眼下最要紧的,就是照顾好你女婿。他虽说长大了,也得有人照应着。这几天内宅有媳妇操持,但外间的事,还得麻烦亲家多费心。”张老连忙点头答应。安太太也说:“这几天多亏亲家老爷疼爱他。”话没说完,张太太就接过话茬:“说啥呢!疼闺女哪有不疼女婿的!”

众人正聊得热闹,有人禀报:“河台乌大人前来拜访。”张老夫妻一听,慌慌张张地想找地方躲藏。

片刻间,锣声开道、吆喝声传来,乌大人已到店门口。安老爷吩咐:“快请进来坐!”说着迎上前去。乌大人先是向师母请安,又与安公子叙旧。谈到前任河台谈尔音的事,安老爷不禁感叹世事无常。乌大人问道:“门生看老师身体并无大碍,为何要告病假?”安老爷含糊地说是“有些琐事”,简单提及公子途中结亲之事,但隐去了惊险的细节。乌大人连忙道贺,又说:“此地总河的职位,已调北河的同峻峰前来接任,他也是门生的旧相识。老师处理完私事,不如尽早出来走动。一来门生能多聆听您的教诲,二来等同峻峰到任,也可当面托付一二。”安老爷点头称是:“你说得有理,等事情一了,我就出来。”乌大人与众人长谈许久,才告辞离去。

当地的实任官员、候补官员听说河台大人亲自到店里拜访安老爷,还相谈甚久,又得知安老爷是乌大人的老师,纷纷前来攀交情。有人送来酒席,有人送上旅途用品,到后来越发夸张,整匣的燕窝、整桶的海参鱼翅,甚至绸缎、古玩等贵重礼品都送了过来。安老爷一概拒绝,坚决不肯收受任何财物。

那天,安老爷忙着迎接宾客、答谢往来,大半天都没歇脚,直到下午才稍稍清闲下来。张姑娘适时递上干净的帽子,伺候安老爷更换,那体贴入微的模样,既像侍奉多年的儿媳妇,又似贴心的亲生女儿。安老爷看在眼里,满心欢喜,便对安太太说道:“眼下事情繁多,有两件事得赶紧办。一是咱家险些遭遇大祸,却能平安无事,全靠上天庇佑,全家都该点上炷香,好好感谢上苍;二是这客店终究不是长久居住的地方,得找所合适的公馆安顿下来。”

安太太回应道:“这两件事都不用老爷操心,公馆我已经让晋升去找好了。”安老爷却说:“一处恐怕不够。”安太太解释:“找的这处地方很宽敞,亲家一家也能住下。”安老爷摇头:“不是这个意思。日后自然要住在一起,相互有个照应。但眼下办喜事,得两处分开,才符合一娶一嫁的礼数。”安太太听后,也觉得有理。正巧晋升进来汇报事情,听到这番对话,连忙说道:“既然老爷这么吩咐,也不用再找。那公馆本就是大小两栋相连,里面相通,外面各有大门。”安老爷点头:“这样更好。”房子的事情敲定后,说到谢天,安太太便把自己和媳妇约定十五日还愿,以及媳妇要为十三妹供奉长生禄位的事,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。安老爷一听,觉得正合心意,连连点头道:“既然如此,明日咱们全家就去叩谢,不用再特意选日子了。”一家人聊到吃完饭、掌灯时分,安老爷让人在外层收拾出三间干净屋子休息,又去和张老寒暄一番,这才上床休息,一夜无话。

第二天便是十五日,安太太早早在院子里摆上香案,备齐香烛、供品。先是安老爷带着安公子,接着安太太带着张姑娘,每个人都怀着无比虔诚的心,焚香跪拜,感谢上天的护佑之恩。拜完后,安老爷对两位亲家说:“你们二位也该拜谢一下才是。”张老笑道:“我们正想着借花献佛,磕个头呢!”仆妇随即递上两束香,张老点香、磕头。张太太也把香点燃,高高举过头顶,虔诚地拜倒在地,嘴里还喃喃自语,也不知念叨着什么祷词。磕完头起身时,她把手伸进袖口,摸索半天,掏出两串香钱,递给安太太。安太太笑着推辞:“亲家,这是做什么?你我还用分彼此吗?”张太太认真地说:“可不是这么回事。往后我们老两口吃喝穿戴,都要仰仗你们和姑爷,这没二话。但烧香是敬神佛的事,自己修行自己受益,各人顾好各人,你可一定得收下!”安太太还是笑着不肯接。安老爷见状说道:“太太,亲家这么诚心,就收下,回头再请两束香供上便是。”安太太这才接过香钱,递给丫鬟,触手温热,显然是张太太贴身带着的。

张姑娘跟着婆婆谢完天,赶忙回房,摆上一张小桌子,供上十三妹的长生牌位,上面端端正正写着“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”。安太太对安老爷说:“也该叫玉格来磕个头。”安老爷却道:“先不急。他的事可不是磕个头就能了结的,我另有打算。”安太太便和张太太各自拈了一撮香,看着张姑娘如插蜡烛般庄重地拜了四拜,又把那副弹弓供奉在牌位前。

长话短说。从这以后,安老爷夫妻二人就忙着搬公馆、筹备婚礼。张老夫妻把十三妹赠送的一百金子交给安老爷、安太太,用来置办嫁妆。两家一起操持婚事,忙忙碌碌好些日子,才把一切准备妥当。下茶行聘、送嫁妆、迎亲过门等诸多事宜,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。到了吉日,鼓乐开道,花烛明亮,张金凤坐着彩轿被迎娶进门。按照习俗,新人参拜天地、遥拜祖先、叩见公婆,完成了婚礼仪式。这天,安老爷虽然没特意通知外面的宾客,但知道消息的人也纷纷前来送礼祝贺。虽说称不上宾客盈门,但婚礼的各项礼数也算齐全了。

转眼安老爷的病假就要到期,新的河台已经到任,乌大人也返回了京城。安太太带着儿子、媳妇,忙着整理安老爷的官服等物,询问:“哪天去销假?”安老爷却反问:“你们真忍心让我再做官?我生性淡泊,本就无意追逐功名富贵,经历了这场官场风波,更是心灰意冷。只是身为旗人,不做官又能做什么?不过,我眼下有件比做官更重要的事,必须先去办。”

安太太和安公子见老爷说得郑重,连忙追问是什么事。安老爷说:“难道救了我们全家性命的十三妹,这份大恩大德,我们就不想着去报答吗?”安太太叹道:“怎么不想报答?可她没个固定住处,也不知道真名实姓,上哪儿找去?”安老爷胸有成竹:“你们都别管,我自有办法。实话说,从乌大人诚恳请我出去那天起,我就打定主意要辞官了。只是怕他极力挽留,才拖到现在。如今他回京了,新河台也到任了,我前日已经递交了辞官文书。卸下这副担子,我正好去办这件大事。能找到十三妹,我才算心愿得偿;要是找不到,哪怕走遍天涯海角,我也一定要把她找出来!”正所谓:丈夫第一关心事,受恩深处报恩时。

欲知安老爷究竟如何寻找十三妹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四回红柳树空访褚壮士青云堡巧遇华苍头

上回书已经将安、张两家的事情交代清楚,从这回书起,故事将进入十三妹的主线情节。

安老爷秉持着天理人情,毅然舍弃了功名富贵,心中涌起一股坚定的念头,决心要去天涯海角寻找十三妹,报答她的救命之恩。其实,从安太太到安公子夫妇,再到张老夫妇,每个人心里都想着要报答十三妹,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头绪。如今听安老爷这么一说,正好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。当下,大家便开始商量起来,一边收拾行李,一边派人渡过黄河去准备车辆。这时,梁材也从京城回来了,加上原本的几个仆人,还有张老和程相公在一旁帮忙,人手足够。而且大家目标一致,齐心协力,这次辞官出行,比起之前上任时,反而显得更加热闹、更有劲头。

长话短说,没几天的工夫,各项事宜就都准备妥当。安老爷因为之前一直称病,这段时间都不曾出门,也没有特意去拜访客人、告辞。他选了个适合远行的日子,便带着家眷渡过黄河,向北出发。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,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。

就这样,走了一段时间,他们来到了离茌平四十里的地方,便停下在一家店里休息、吃饭。巧的是,这家店正是安公子和张姑娘之前来的时候住过的那一家。安老爷吃完饭,便在店外等着家人们用餐,顺便看那些车夫吃饭。只见车夫们一个个蹲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吃得又快又多,风卷残云一般。

安老爷便和他们闲聊起来,问道:“我们今天要去茌平,从哪里岔道能到一个叫二十八棵红柳树的地方?那里离茌平有多远?”有两个车夫知道路线,回答道:“要是去二十八棵红柳树,何必从茌平岔道走呢,那样不是绕远了再往回走吗?要去那里,从这里直接岔道下去就行,往前不远有个地方叫桐口,顺着桐口进去,斜着走就能到二十八棵红柳树。到了那里,从邓家庄前面过去,就是青云堡。从青云堡再走十来里地,有个岔道口,出了岔道口,就到茌平的大路了。从这里走更近,就是这一段没有车道,得骑牲口,不然坐二把手车子也能走。”

安老爷把这些话记在心里,看了看这家店,虽然地方不大,但也还干净、安全,便决定在这里住下。他回到店里,和安太太商量说:“太太,我看这家店还算干净、严实,咱们今天就在这儿住下吧。”安太太有些疑惑:“再走半站路,今天就能到茌平了。到了茌平,老爷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?为什么还要耽搁半天的路程呢?”

安老爷解释道:“我正是为了不耽搁路程。我刚才在外面问清楚了,原来从这里有条小路,走起来更近。我们今天休息半天,明天你们继续走大路,在茌平住下等我,我就从这条小路走,去办我的事。”安太太担心地说:“老爷,可别冒险!听着那小路就不太平,不是闹着玩的。”

安老爷耐心地说:“太太,你大概是被玉格之前的事吓怕了。但人活在世上,除了自己内心这片方寸之地是安稳的,其他地方哪有绝对平稳的路?只要认准了方向,就只管往前走。至于祸福,都是天意,注定的灾祸躲也躲不掉,不属于自己的福气求也求不来。那些一味想避祸的人,就算想尽办法躲开了,也不代表他们真的聪明,说到底还是根基不稳;那些拼命追求财富的人,就算千辛万苦得到了,也别以为是侥幸,要知道爬得越高,摔得越重。太太,你看看我和玉格,一个险些骨肉分离,一个险些丢了性命,可现在不也都平安了吗?这哪里是人力能控制的?”

安太太觉得老爷说得在理,便说:“既然这样,那你就多带几个人一起去。”张老在一旁听了,连忙说:“亲家太太放心,我跟亲家一起去,保证没事。”安老爷笑着推辞:“怎么敢劳烦亲家呢!这次去,我也不确定要耽搁多久,家眷自然要在茌平住下等消息。亲家,你还是留下来照应家眷更合适。我带着玉格,再叫上戴勤、随缘儿,带上十三妹的那张弹弓,这不就是最好的护身符吗!”说完,他就吩咐家人们今天就在这里住下,又对戴勤说:“明天雇一辆二把手小车子给我坐,再雇三头驴,你和随缘儿跟着大爷,咱们都换上便衣,乔装出行。我自有安排。”戴勤有些疑惑,笑着说:“短盘驴垫上马褥子还能骑,可那二把手车子,只怕老爷坐不惯吧?”安老爷说:“你别管,照我说的去办就行。”戴勤只好去雇车和驴,心里直犯嘀咕,不明白老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。

过了一会儿,安老爷又叫来戴勤的妻子和随缘儿的媳妇,问道:“你们之前跟着的那位姑娘,你还记得她的生辰八字吗?她几岁开始裹脚,几岁开始留头发?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淘气的事情,能想起一两件来吗?”

戴勤的妻子被这么一问,一时愣住了,想了好一会儿才说:“我们家那位姑娘,算起来今年十九岁,属龙的,三月初三出生,具体时辰我记不清了。”她女儿在一旁接着说:“是辰时。那年给姑娘算命,算命的说她生辰八字里有四个‘辰’字,很有讲究,是什么什么地、一气之类的,说她是个有财运的命,还说将来找个属马的女婿,又有什么说法,说她还能做一品夫人呢!”她母亲也说:“对,是有这么回事。”接着又说:“那姑娘七岁就开始裹脚了,所以才有那么一双漂亮的小脚。九岁开始留头发。”

随缘儿的媳妇也说道:“小时候我们跟着她玩,姑娘可淘气了,最喜欢扮成男孩子,舞刀弄枪的,谁能想到后来她真的学会了呢!就是不爱做针线活。我们老爷、太太常说:‘将来嫁到婆家可怎么办!’姑娘还说得特别有意思,她说:‘难道婆家是雇人做活不成?’我们背地里还笑她不害羞,姑娘却说:‘我不明白,一个女孩儿提起公公、婆婆,有什么好害羞的?公婆不就跟父母一样吗,谁见人提起自己爸妈还害羞了?’”

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,都笑着点头。安太太忍不住问道:“老爷,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些闲话来了?”张金凤也好奇地问:“难道这位姑娘就是我的十三妹姐姐?”安老爷捻着胡须,笑着说:“你们娘儿们先别着急问,不出三天,一定让你们见到十三妹,怎么样?”张金凤听了,满心欢喜。

当天晚上,大家早早休息,一夜无话。第二天一早,张老、程相公依旧带着一众家人,护送着家眷继续向北出发,前往茌平的悦来老店住下。而安老爷则带着安公子,还有戴勤、随缘儿,朝着二十八棵红柳树的方向出发了。

安老爷坐上二把手小车,伸着腿坐在一边,另一边放着行李。前面一个人拉,后面一个人推。安老爷从来没坐过这种车子,果然很不习惯,刚走了几步,两条腿就滑了下去。戴勤笑着说:“我昨天就跟老爷说您坐不惯吧。”安老爷也忍不住笑了。可等他坐好没走多远,腿又滑了下去,差点摔下来。推车的人连忙说:“这样不行!我给您‘萨杭’一下吧。”安老爷听不懂,问:“什么叫‘萨杭’?”戴勤解释说:“就是把您固定住,他们管这叫‘煞上’。”安老爷说:“好,那你就给我‘萨杭’试试。”只见推车的人放下车子,解下车底下拴着的弯柳杆子,往安老爷身旁一搭,把中间弯曲的部分套在车梁上。安老爷往后一靠,果然坐得稳当了许多。安公子背着弹弓,骑着驴,和两个家丁跟在安老爷的车子前后,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寻找十三妹的路途。

此时正值秋末初冬,小阳春的天气里,白霜点缀在树梢,朝阳映照出晴空万里,云雾消散后群山清朗,草木枯黄却让人精神抖擞。安老爷卸下官职,一身轻松,此刻只觉得胸中畅快无比。

一路上,只听推车的说道:“好了,快到了。”安老爷抬眼望去,只见前方几丛杂乱的树木簇拥着几间草房,心中暗想:“邓家庄难道就这般荒凉?”正想着,车子已到跟前。推车的停下车子,安老爷问:“到了?”对方答道:“哪儿到呢,才走了一半,这儿叫二十里铺。”

安老爷疑惑道:“既然没到,为何停下?”只听对方诉苦:“我的老爷!这两条腿的‘牲口’,可比不上四条腿的。四条腿的饿了不会说话,我这两条腿的,肚子饿了可就不答应了。得吃点东西再走。”随缘儿本想阻拦,安老爷却道:“让他们吃吧,吃完好赶路。”安老爷和公子也下了车。只见两个车夫、三个脚夫,每人要了一斤半面做的薄饼,有的抹上生酱,卷上大葱;有的就着黄沙碗里的盐水、烂蒜,吃得津津有味,还热情地招呼安老爷:“您也来一张?这白面可新鲜了。”

不一会儿,众人吃饱,车夫说道:“这下能走快了!”说着,推着车子继续前行。没走多久,远远就望见一片柳树。柳叶还未完全落尽,远远看去,仿佛半片枫林般火红。公子骑着驴凑近一看,原来这树是绿叶子、红叶脉,便让赶驴的在地上捡了两片,拿给老爷看。安老爷端详后解释道:“这树名叫‘柽柳’,也叫‘河柳’,别名叫‘雨师’。《春秋》僖公元年记载的‘会于柽’,说的就是这种树。”

说话间,一行人已到邓家庄门口。安老爷下车一看,好大一座庄院!四周是城砖砌成的围墙,四角建有四座更楼,中间是宽敞的大门,左右两边整齐排列着二十八棵红柳树。庄院内房屋高大,瓦片层层叠叠,只是庄门紧闭。戴勤正要上前叫门,安老爷连忙拦住,自己上前轻轻敲了两下。门里立刻传来看家狗如恶豹般低沉的咆哮声,锁链被拽得哗啦作响。紧接着,有人一边呵斥着狗,一边隔着门问道:“找谁?”安老爷喊道:“请问,这里是邓府吗?开开门,我有话要说。”对方回应:“开门得我去通报一声。”

不多时,只听见里面传来开锁的声音。庄门打开,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,头戴窄沿秋帽,身穿元青色绉绸棉袄,外罩青毡马褂,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壮汉。那人见到安老爷,双手抱拳拱了拱手,问道:“贵客从何处来?”

安老爷心想:“这人多半就是褚一官了。”于是问道:“您贵姓?这里可是邓九公府上?”那人回答:“在下姓李。邓九太爷是我家主人,他不在家,估计得三五天后才回来。贵客若有书信或东西,交给我保管,保证万无一失,五日后可来取回信。要是有要紧话必须当面说,我给您开个凭证,您先到前街客栈住下。那里的饭食、油烛、草料和店钱,若是看在您和我家主人的交情,等他回来自然会尽地主之谊;若没有交情,店里也是公平交易,绝不会欺客。”正说着,庄门里有人高声喊道:“李二爷,拿钥匙开仓!”那人一边应声,一边等着安老爷回话。

安老爷见没见到邓九公,便又问道:“既然如此,我想见见一位姓褚的。”那人问:“我们这儿有三四个姓褚的,不知您找哪位?”安老爷说:“人称褚一官的那位。”

那人答道:“您找褚一爷啊,他如今不住这儿了,搬到东庄去了,您去东庄就能找到。”话刚说完,里面又在催促:“李二爷,就等你开仓了!”那人朝安老爷一拱手:“您请便吧。”安老爷还想再问,那人已转身进了庄院。那两三个壮汉也跟着进去,随后关上了庄门。安老爷隔着门又问:“东庄怎么走?”里面回应:“一直往东!”说完,便没了声响。

安老爷此次来找十三妹,本想着褚一官是华忠的妹夫,邓九公是褚一官的师傅,且与十三妹有师兄弟情谊,想着通过褚一官见到邓九公,再经邓九公找到十三妹,万没想到两人都见不着。他无奈地对公子说:“怎么这般不巧!也不知这东庄在哪儿。”此时的安公子,早已不是两个月前的模样,经历了诸多磨难,他在行路找路上也有了经验,便说道:“一直往东走,逢人就问,还怕找不到东庄?”安老爷笑道:“话虽如此,难道问不到就一直走到东海之滨去找周文王?”公子也笑道:“肯定能问到。”说着,跨上驴,跑在前头。

过了邓家庄,路上行人渐渐稀少。正值秋收时节,放眼望去,满是荒草烟雾,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。走了一里多,好不容易看见路南远处有个小村落,村外是个大场院,堆着高高的粮食,一群人似乎在扬场。公子心中一喜,催着驴跑过去,大声问道:“东庄怎么走?”场院边坐着三五个正在休息的农民,其中一个年轻人反问:“你是问路的?”

公子答:“正是。”年轻人说:“问路就下驴来问!”公子这才下了驴。年轻人又说:“你要找东庄,一直往西走就能到。”公子纳闷:“东庄怎么往西走?”旁边一位老头儿看不下去,数落年轻人:“你何苦捉弄人!”随后告诉公子:“这儿没有东庄,你径直往东走八里地,就是青云堡,到那儿再问。”

公子得了指引,骑上驴跑回来。这时,安老爷的小车也赶到了,问道:“问到路了吗?”公子把险些被误导的事说了一遍,安老爷笑道:“这还算好,至少给了个方向。你没听过孔子向长沮、桀溺问路,被敷衍的故事吗?”说着,一行人继续前行。又走了一段路,果然看到前方有座热闹的大集镇。

还没到街口,就见一个人扛着被套,腰间别着根棍子迎面走来。这次,公子有了经验,先下了驴,上前拉住那人袖子:“劳驾,东庄怎么走?”那人低头赶路,肩上行李沉重,走得满头大汗,冷不防被人拉住,吓了一跳。抬头见是问路的,他一边掏出手巾擦汗,一边赔笑道:“老乡亲,我也是过路的。”说完,大步离开了。公子心中暗想:“出了家门,连问个路都这么麻烦。”安老爷安慰道:“别怪他,你这样随便拉住路人问,就像‘问道于盲’。找个店铺人家问问。”说着,众人走进了青云堡的街道。只见街口有座小庙,竖着一根小旗杆,庙门上挂着“三圣祠”的匾额,却上着锁。一进街道,南北两边全是客栈、烧锅、当铺和杂货店,热闹非凡。

不再赘述一路上的反复询问,安老爷一行人接连找了好几处地方,却始终没人知道“东庄儿”的下落。一直走到五里长街的尽头,才看见路南有一家简陋的野茶馆,外面坐着几个正在喝茶聊天的庄稼汉。安老爷说:“下来休息会儿吧。”说着便下了车,走到茶馆外的灰台边坐下。随缘儿从腰间取下装茶叶的口袋,让跑堂的泡了一壶茶。

安老爷向跑堂的打听:“你们这儿有个东庄儿吗?”跑堂的听到询问,一手将开水壶放在灰台上扶稳,另一只胳膊弯过来勾住壶梁,歪着头回答:“咱们这儿可没听说过东庄儿。”安老爷又问:“说不定不在附近,也有可能吧?”跑堂的立刻指手画脚地解释起来:“不是的,客人!您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,西边那个大村子叫金家村,东边的是青村,正北方那片树林子,是黑家窝铺。往近处说,那条小河北边的一大片瓦房,叫小邓家庄,原本是二十八棵红柳树那儿邓老爷子的房子,现在给他女婿,一个姓褚的住着,所以也叫褚家庄。”

听到这儿,安老爷急忙追问:“这个姓褚的,是不是大家都叫他褚一官?”跑堂的一拍大腿:“对啦!就是他!他在镖行做事。”安老爷转头对公子说:“真是‘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’!原来目的地就在眼前。刚才在邓家庄那边,相对而言,这里自然就叫东庄儿了。”

公子一听,急忙放下茶碗,说道:“我先去看看他在不在家,省得到了跟前又扑个空。”说完,也没骑驴,带着随缘儿就匆匆出发了。

过了北道,远远就能望见褚家庄。虽说比不上邓家庄气派,但也是一片清水环绕的瓦房,虎皮石墙基搭配白灰砌成的墙体,中间是一座高高的门楼,装着两扇黄油板门,门前还种着几棵槐树。两座用砖石砌成的马台石平放在门口,西边的马台石上坐着一位干瘦的老者,面朝西边,看不清面容,怀里抱着一个孩子,旁边还有个十七八岁的村童蹲在地上逗孩子玩耍。离大门一箭远的地方,横着一条溪河,河上架着一座板桥。

公子刚走过桥,就看见桥边有个老头子守着一个筐子,嘴里叼着短烟袋,正蹲在河边洗菜。公子等不及走到门口,便上前询问:“这里是褚家庄吗?你们当家的在家吗?”连问了好几遍,老头子既不回应,也不抬头,一门心思地洗菜。随缘儿看不下去,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:“喂,问你话呢!”老头子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,含着烟袋,笑嘻嘻地点了点头。公子又问了一遍,他只是指了指耳朵,没说一句话。公子无奈道:“偏偏是个聋子!”于是大声喊道:“你们褚当家的在不在家?”只见老头子拿下烟袋,张了张嘴“啊啊”叫了两声,又摇了摇头。原来他又聋又哑,果然应了“十哑九聋”这句老话!

没想到公子这一喊,惊动了马台石上坐着的人。那人听到喊声,回头望了望,急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村童抱进屋里,又抬手遮住阳光朝这边张望,随后匆匆跑了过来。等那人走近,公子还没反应过来,就见他一拍手,激动地喊道:“这不是我家小爷吗!”公子正纳闷这人是谁,一听声音,才认出来,来人正是自己的嬷嬷爹华忠!

华忠原本是个胖子,可自从年过半百生了一场大病,如今变得面容消瘦,头发斑白。别说公子一时没认出来,就连随缘儿也没认出自己的父亲。突如其来的相遇让大家又惊又喜,公子一把拉住华忠,华忠这才想起来要给公子请安,随缘儿则哭着围上来,不停地询问父亲的近况。华忠着急地说:“唉!这会儿没功夫跟你拉家常!”

他转头问公子:“我的爷!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这儿转悠?我跟你分开快两个月了,没一天不惦记你。好不容易撑着病体赶到这儿,打听之前寄给褚一官的信,结果他根本没收到,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的爷,要是误了老爷的大事,可怎么办啊!”说着说着,华忠急得直搓手、跺脚,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。

公子一时也来不及详细解释,指了指茶馆那边说:“您看,那边茶馆外坐着的不就是老爷吗?”华忠惊讶道:“老爷怎么也到这儿了?难道是进京去接受皇帝召见?”公子说:“先别说这些了,我问您,褚一官在家吗?”华忠回答:“他不在,这两天正忙着呢。”他看了看太阳,估算着时间,“估计这会儿也快回来了。大爷,您找他有什么事?”

公子说:“这事儿说来话长,您先去见见老爷就知道了。”于是,华忠跟着公子快步往回走。

路上顾不上多说,等走到跟前,安老爷才认出是华忠,便问:“你从哪儿来?”华忠连忙摘下帽子,跪地磕头:“奴才该死!我把少爷一个人丢下,误了老爷的事,求老爷责罚!”安老爷赶忙说:“别这样,生病又不是你愿意的,快起来。”华忠这才戴上帽子站起身。

茶馆里喝茶的其他人,哪儿见过这样“老爷”“奴才”磕头请安的阵仗,还以为是知县微服私访来了,吓得纷纷起身溜走。跑堂的怕影响生意,便对安老爷说:“我觉着这儿太简陋,也不方便您说话。我们后院后头有个松棚儿,您挪到那儿去好不好?”安老爷正嫌这儿嘈杂,公子一听有松棚儿,觉得挺雅致,连忙说:“好!”于是留下戴勤看守行李,一行人跟着跑堂的往后院走去。

到了地方,公子一看,哪是什么正经松棚儿!不过是用四根破旧的柳竿子支起来,上面横搭了几根竹竿,砍来当柴火的带叶松枝随意搭在上面遮阳,这就叫“松棚儿”。公子忍不住笑了,让人拿来马褥子铺在地上,和老爷一起坐下。安老爷简单给华忠讲了讲公子途中遭遇劫难的事,听得华忠又是哭,又是喊,还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自责。安老爷安慰道:“现在平安无事了,你这样也没用。”接着又说起公子成亲的事。华忠这才擦了擦眼泪,向老爷和公子道喜,又好奇地问:“是哪家的姑娘?姑娘多大了?”安老爷说:“这事儿先不跟你说。你先讲讲,怎么会在这儿耽搁下来?”

华忠回答:“自从送少爷出发,我原本以为十天八天就能好,没想到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才勉强能起身。少爷留给我的二十两银子花光了,几件衣裳也都当掉了。好容易能下床,凑了两吊钱,雇了头短途的驴子,一路赶到这儿。他们看我这副模样,说要给我做两件衣裳再上路,打算后天一早出发。没想到今天在这儿遇见老爷,真是老天照应,不然肯定就错过了!”

安老爷问道:“这里应该就是你妹夫褚一官的家吧?他在家吗?”华忠回答:“他去县城办事了,说是很快就回来。”安老爷说:“他不在家也没关系,我们先到他家等他,我找他有要紧事要说。”华忠嘴上虽然应着,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。安老爷疑惑道:“他既然是你的亲戚,借个地方坐坐都不行?你在顾虑什么?”

华忠连忙解释:“不是我为难,有些情况得先向老爷说明白。他虽然住在这里,但房子是他岳父的。”安老爷更糊涂了:“褚一官是你妹夫,他的岳父不就是你的岳父吗?怎么又冒出个岳父?”华忠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奇怪,苦笑着解释:“这里面有个缘由。我妹妹两个月前就过世了,去世的日子,正好是我和少爷在店里商量给她写信的那两天,我也是到这里才知道这个消息。”

安公子听了,对安老爷说:“怪不得那天十三妹说他们夫妻来不了。”安老爷点点头,示意华忠继续说。

华忠接着讲:“我妹妹去世后,留下个孩子没人照顾,褚一官就开始筹划续弦。他有个师傅叫邓振彪,人称邓九公,是位很有名的镖客,褚一官一直跟着他走镖,也住在他家。邓九公今年八十七岁了,膝下没有儿子,只有一个女儿。他看褚一官为人可靠,又有一身好本领,就把女儿许配给他做继室,还招他当了上门女婿。邓九公住在西庄,因为疼爱女儿,就把东庄的房子给了褚一官,还帮他置办了产业,这才有了现在这个家。邓九公一个月里有二十天会带着身边的一个人住在女儿家。这个人年纪大了,脾气又倔又横,不讲道理,还听不进别人说话,褚一官见了他就像见了鬼神一样害怕,只有邓九公的女儿能降得住他。这几天他正好在这里住着,每天都去离这儿不远的青云山,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。依我看,好像有什么机密大事。邓九公每天从山里回来,不是抹眼泪,就是唉声叹气,一概访客都不见,还吩咐家里的人,没有要紧事不许放外人进门。现在老爷要去他家,差不多也是邓九公回来的时候,万一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,我怕应付不来,所以才犯难。”

安老爷听了,也有些犯愁:“我找褚一官,正是为了找这个姓邓的。这可怎么办?”华忠问:“老爷找他有什么事?”安老爷指了指公子背上的弹弓:“我要还他这件东西,顺便打听一个人。”华忠劝道:“依我看,老爷不如别理那个倔老头了。这里也不适合久留,街上有几家客栈,我找个干净的地方,老爷先去歇息。等褚一官回来,我偷偷把他约出来,老爷见了他,先问问清楚情况,您看这样行吗?”

安老爷说:“褚一官自然是要见的。那就先在这里等他,也方便些。你去弄点吃的,再找碗干净茶来。”华忠连忙说:“这好办!我这个续妹妹对我特别亲热,就像亲哥哥一样,也因为这层关系,她父亲才留我住下。我这就去找她准备些点心茶水。”说完,就匆匆去了。

华忠走后,安老爷在心里琢磨他刚才说的话:“照他这么说,邓九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他家又藏着什么机密事?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。”正想着,只见华忠空着手回来了。安老爷有些纳闷:“难道他家连一壶茶都不肯拿出来?”华忠赶忙解释:“不是的!我跟续妹妹说了老爷的来意,她马上说,既然是老爷来了,又是我的主人,跟寻常人不一样,哪有让客人在外面坐着的道理?等我提到弹弓的事,她更说‘这就更不用说了’,让我赶紧请老爷和少爷到家里喝茶。她还说,就算她父亲有什么话,也由她来承担。既然这样,就请老爷和少爷赏个脸,去家里坐坐吧。”

安老爷听了很高兴,便和公子一起步行前往。两个仆人付了茶钱,赶着牲口、拉着车子跟在后面。

到了庄门口,早有两个衣着体面的庄客迎了出来,见到安老爷,纷纷拱手行礼,说道:“二位当家的辛苦了。”原来在外地乡下,没有“老爷”“少爷”这样的称呼,都把客人称作“当家的”,就像把主人叫做“东人”一样,这也是表示尊重客人的意思。安老爷一一回礼。

进了门,只见院子十分宽敞,有一间门房,西边是一道粉墙,墙上开着四扇屏门。穿过屏门,是一个四合院,三间正厅,三间倒厅,东西两侧是厢房,东北角有个角门,连着两间耳房,看样子是通往后院的。庄客把安老爷让到西北角角门里的两间耳房坐下,便各自去忙了。不一会儿,两个小厮端来一盆洗脸水,还有手巾、肥皂,以及两碗漱口水;接着又托着一个紫漆木盘,上面放着两盖碗泡好的茶、两个小茶盅,还提着一壶开水。

华忠正忙着倒茶,一个小厮喊道:“大舅,我大婶叫你倒完茶进去一趟。”说完,便把洗脸水等物拿走了。华忠进去后,安老爷打量着这两间屋子:苇席铺的棚顶,白灰粉刷的墙壁,墙上挂着几幅字画,桌上摆着几件摆设,风格不土气也不奢华,收拾得十分整洁。安老爷对公子说:“你看,像他们这样的人家,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快活。”

正说着,华忠出来禀报:“老爷,我续妹妹想来拜见您。”安老爷连忙推辞:“她父亲和丈夫都不在家,我怎么好见她?”说话间,褚家娘子已经走了进来。安老爷见状,赶紧起身。只见她穿着家常衣服,一条藏青色裙子,外面罩着月白色上衣,头上戴着些朴素的簪环花朵。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,虽然已不算年轻,但作为新媳妇,脸上依然脂粉均匀。

褚家娘子说道:“老爷请坐,我是乡下女子,不懂京城的规矩,就行个土气的礼吧。”说完,福了两福,便要行拜礼。安老爷急忙阻拦:“不用行礼!”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一揖。她又转身见过公子。安老爷说:“我们是特意来找褚一爷说点事,没想到还惊动你了,快进去歇着吧。”

褚家娘子却说:“我丈夫不在家,不过很快就会回来。老爷既是我大哥的主人,对我们来说就像衣食父母,我理应好好招待。而且我还有件事想向老爷请教。”安老爷说:“既然这样,坐下慢慢说。”褚家娘子哪里肯坐,安老爷再三劝说:“大娘子,你不坐,我也只能站着陪你说话了。”最后还是华忠在一旁劝道:“姑奶奶,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,‘恭敬不如从命’,你就坐下好好说话吧。”她这才搬来一个小凳子,侧身坐下。

褚家娘子开口问道:“我刚才听大哥说,老爷带了一张弹弓来,还要找一个人。我冒昧问一句,这弹弓是从哪儿来的?要找的又是个什么人?”安老爷见她问得认真,便如实回答:“这弹弓是本地十三妹的东西。之前我儿子在路上遇到坏人,多亏十三妹救了他的性命,不仅给了盘缠,还把这张弹弓借给他防身赶路。我们父子受了她这么大的恩情,所以特地来还弹弓。听说她和你父亲邓九公有师徒关系,因此想通过褚一爷见见邓九公,问清楚十三妹的来历,好当面感谢她。”

褚家娘子听完安老爷的话,说道:“幸好我先见到老爷,要是老爷这么问我家一官,他肯定摸不着头脑!我也没想到这张弹弓会在老爷手里,只是可惜老爷来晚了一步,恐怕见不着十三妹了。”安老爷赶忙询问原因,只见她叹了口气,接着说道:“说起这十三妹,那真是世间少有的奇人!两年前,她带着母亲来到这里,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,也没人清楚她的身世,她只说是逃荒来的。后来,她和我父亲结为师徒。我父亲见她们母子无依无靠,想留她们在家同住,可她坚决不肯,只在东南面的青云山岗上搭了几间茅屋,和母亲一起居住。”

安老爷听了,转头对公子说:“原来‘云中相见’这句词是这么来的。”公子连忙起身应了一声。

褚家娘子继续说道:“我从做姑娘的时候起,就和她往来密切。虽然关系亲近,但她从未提过自己的身世。没想到前几天,她母亲去世了。我和父亲商量,等她料理完后事,就请她到家里来,我们做长久的好姐妹,将来在本地给她寻一门好亲事,这样既能当亲戚走动,多好啊!谁能料到,她竟做出这般惊人的举动:既不举办丧事,也不守灵,更不穿孝服,打算停灵七天后,就在山中埋葬母亲,葬完就要远走高飞。”

安老爷惊讶地问:“她打算远走高飞到哪里去?”褚家娘子说:“老爷您说呢!她离开的原因,恐怕只有我父亲知道,也是她母亲去世后才说的。我父亲把这事守得严严实实,不肯对外人说,连我问起来,他也是含含糊糊。这两天,我从他的话里话外、神情态度判断,这事恐怕不简单,可到底是因为什么,我也不清楚。只是我觉得,她终究是个女孩儿,不管有多大的本领、多高的智谋,这一路上千山万水,日夜奔波,一个人该有多少艰难啊!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劝她,让她别急着走,等事情安顿好,再慢慢商量个周全的计划。可我说破了嘴,她还是执意要走。刚才听说老爷来了,还带着弹弓,我心里就犯起了嘀咕。为什么呢?因为前几天她母亲去世后,她突然对我父亲说,她的弹弓借给别人了,早晚有人会送回来,但她等不及了;还交给我父亲一块砚台,说要是她走后有人送弹弓来,就把砚台交给那人,把弹弓留在我家当作纪念。她既没提过老爷和少爷,更没说过途中救人的事。这块砚台我父亲交给我了,我怎么也没想到,这背后的缘由竟然和老爷有关。如今老爷、少爷正好都来了,还受过她的恩惠,正想找她。老爷是读书做官的人,比我们有见识,能不能请老爷想个办法见见她,把她留下来,这也是件好事。不然,这么好的一个人,此番一走,还不知道会去哪里,想起来就让人揪心啊!”

安老爷听了这番话,正合自己心意,心中暗想:“别看这乡间女子,竟如此能说会道、通情达理!之前我家得了个儿媳张金凤,深明大义;如今又遇见这褚家娘子,同样善解人意。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哪里没有有才之人!看来不能只从出身富贵与否来评判人的品德和才能。”他仔细琢磨褚家娘子的话,对十三妹要离开的原因,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分,只是现在不便说破。于是对褚家娘子说:“大娘子怎么说到‘求’字,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。现在就麻烦你待会儿带我见见令尊,我们商量个好办法,一定要把这事解决了。”

褚家娘子连忙摆手,说:“老爷,这可不是个好主意。我父亲虽然和十三妹有师徒名分,但他上了年纪,又爱喝点酒,脾气火爆,特别不好相处。再加上这两年他越发像老小孩,时不时就闹点小脾气。就说十三妹这事,我好不容易劝得她有些动摇,我父亲在旁边又是‘英雄’‘好汉’‘大丈夫要轰轰烈烈干一场’地说个不停,把十三妹说得更坚定了,再也不肯改变主意。老爷要是和我父亲说这事,他肯定还是那一套,说不定还会装糊涂,说不认识十三妹呢。”

安老爷说:“如果不通过令尊牵线搭桥,我就算有千言万语,也没法传到十三妹耳朵里啊?”

褚家娘子低头想了想,笑着说:“这样吧,老爷要是想和我父亲说到一块儿,倒也有个办法,只是得委屈老爷了。”安老爷急忙问:“什么办法?”褚家娘子解释道:“我父亲虽然脾气倔,但吃软不吃硬,还喜欢听人奉承。第一,他最爱听人夸他是英雄豪杰;第二,最喜欢别人称赞他这么大年纪还精神矍铄、考虑周全;第三最难办,他酒量极大,别说在家里,就是在外面结交的朋友里,也没遇到过对手。他常常嫌弃不会喝酒的人,说人家没出息、没本事。只要遇到个能喝的,和他坐下来聊得投机,就算那人说西山的煤是白的,他也不会反驳说是灰色的;说太阳从西边出来,他也不会说是从西南角出来。可上哪儿找这么大酒量的人呢!老爷您想想,这难不难?”

安老爷听罢,哈哈大笑,说:“这三件事包在我身上。第一,以他的本事,本来就是英雄,赞扬几句也不算假话;第二,论年纪,他比我大将近一倍,我把他当作前辈敬重,理所当然;第三就更容易了,虽然我没和他一起喝过酒,但估计勉强能陪他喝几杯。”褚家娘子听了十分高兴,说:“要是这样,这事或许还有希望!”她又叮嘱安老爷:“不过等会儿我父亲见到老爷,可能礼数不周,还请老爷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,多多包涵;千万不要提我刚才说的这些话。”安老爷说:“放心,既然商量好了,不仅不提刚才的话,连弹弓的事也暂时不说。我自有分寸。”说着,便吩咐把弹弓收好。

正说着,褚一官回来了。他常年闯荡江湖,人情世故十分精通,见到安老爷,恭恭敬敬地请安行礼。他娘子把安老爷的来意和刚才的一番话告诉了他。只见褚一官嘴上应着,心里却忐忑不安。他娘子安慰道:“你别着急,有我呢。”褚一官说:“我倒不怕别的,只是我父亲是长辈,我们做晚辈的,讲究孝顺顺从,他说什么就是什么。可要是他发起脾气来,抡起拳头,我可真招架不住!”他娘子说:“不至于到那地步。你在这儿陪着老爷,我去准备点心。”说完便离开了。

过了一会儿,她端出点心和粥汤。安老爷满心牵挂着十三妹的事,只和公子随便吃了几口,便放下了碗筷。接着,安老爷询问褚一官去过哪些省份,和他聊起各地的风土人情、山川地貌。正聊得兴起,只听见前面庄客大声喊道:“老爷子回来了!”褚一官一听,撒腿就往外跑,连华忠也有些不知所措,两个伺候的小厮更是吓得没了踪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