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北的三九天能把人冻成冰棍,哈出的白气刚出口就凝成冰碴子,沾在眉梢像撒了把碎盐。我跟着父亲回屯子奔丧,马车碾过结着冰壳的田埂时,远远望见村东头的老粮库像具肿胀的尸体,铁门上的封条早被风雪撕成碎条,在零下三十度的寒风里“噼啪”作响。
“那粮库邪性。”父亲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,马灯的光掠过破窗,映出房梁上挂着的七串纸人——红绸子衣裳褪成暗红,纸糊的眉眼在月光下泛着青灰,最诡异的是每具纸人的脚踝都缠着苞米叶,叶片上的锯齿印像极了人牙啃过的痕迹。屯子里的老人说,这是二十年前粮库坍塌事故的“替死鬼”,扎纸匠老周临终前扎了七七四十九天,却在最后一晚暴毙,手里还攥着半片带血的苞米叶。
守灵夜熬到子时,供桌上的白蜡烛突然爆出绿火苗,烛泪顺着瓷烛台往下淌,凝成歪扭的人形。我起身去茅房,冷不丁看见粮库方向飘着两盏灯笼,一红一白,火光在雪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,像两个人提着灯笼在雪地里跳大神。好奇心作祟,我裹紧棉袄往粮库摸去,铁门上的铜锁“咔嗒”一声自己开了,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,混着若有若无的搓麻将声——“哗啦哗啦”,像极了苞米碴子倒在铁皮盆里的响动。
粮库内的腐霉味扑面而来,霉味里还渗着股子铁锈味,像是血混着粮食发酵的味道。齐腰高的粮囤子摆成北斗状,囤顶覆盖的塑料布早已破烂,漏出的苞米碴子在地上堆成小山,角落结着冰的电子秤上,还放着半块冻硬的苞米饼子,饼子边缘的牙印新鲜得像是刚咬的。正中间的空地上,七具纸人围着八仙桌“打麻将”,红绸袖口沾着暗褐色的渍,凑近闻竟有股子尸臭味——那不是颜料,是干了的人血。
“九条。”最左边的纸人突然开口,声音像破风箱,纸糊的嘴唇裂开条缝,露出里头塞着的苞米碴子。我猛地僵住,看见每个纸人手里都攥着片苞米叶,叶片上用鸡血画着“生”“死”“归”等字,桌角摆着半碗高粱酒,酒面上漂着七根指甲——指甲盖泛着青紫色,甲床处还连着没烂净的皮肉。
“来都来了,坐下喝口呗。”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我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个穿青布衫的老汉,腰间别着把生锈的扎纸刀,刀刃上刻着歪扭的“替”字——正是三年前暴毙的扎纸匠老周!他咧嘴笑,缺了门牙的牙床渗着血,手里举着个刚糊好的纸人,眉眼竟和我一模一样,脖子处还缠着圈苞米叶,像是随时要被勒死。
记忆突然被撕开道口子:父亲曾说,1998年腊月廿三,粮库的囤顶突然坍塌,七个搬粮的汉子被埋在五吨苞米碴子里,救援队挖了三天,只找到七片带血的苞米叶。老周主动提出扎七个替身驱邪,却在扎完最后一个纸人当晚,被发现死在工作间,手里攥着自己的指甲,脚边摆着半碗没喝完的高粱酒。
“他们答应给我做替身,”老周突然飘到我身后,冰凉的手指划过我后颈,“可死了却反悔,说要等阳间的亲人来换。”他指向粮囤,我看见囤子缝隙里露出半张人脸,皮肤被苞米碴子磨得血肉模糊,正是村东头李大爷的模样——他儿子去年刚给粮库捐了新铁门。更骇人的是,我的名字不知何时被刻在老周手腕的七个名字之后,墨迹新鲜得像是刚用针扎的。
纸人们突然集体转头,空洞的眼窝对着我,红绸衣裳“沙沙”作响。最前头的纸人站起身,袖口滑落,露出里头的骨架——那不是竹篾扎的,是真真正正的人骨头,指骨间还卡着没烂完的皮肉,腕骨上刻着编号“粮库001”。它们齐声唱起童谣,调门是屯子里送葬时的哭丧调,每句末尾都带着苞米碴子的簌簌声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