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气又迎来一次大幅度降温,潮湿的空气里透着阴冷。潼川的冬天虽然寒冷,却很少下雪,缠缠绵绵的小雨一下就是好几天,湿气像是要浸到骨子里,梁言握了握拳头,活动了一下手指,骨节隐隐发痛。
他和陈咏凌约在了他家楼下的咖啡馆,冬日里天色暗沉,远方积压着大片厚重的乌云,雨滴稀稀拉拉地敲在咖啡馆的玻璃上,气氛有点沉闷。
咖啡馆里开着暖黄色的灯,暖气很足。梁言进门后把大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,坐下点了一杯热美式,嘴里吐出的呼吸变成了白雾,他看着窗外,等待陈咏凌的到来。
几分钟后,陈咏凌推门进来,梁言朝他挥手,仔细一看,后面居然还跟着进来一人,是黎晴晴。
三人照了面,由于有女生在,梁言客套了两句。
等喝的都上齐了,陈咏凌开口进入了主题。
“没提前跟你说黎晴晴也过来,有些事情她知道得我比打听到的更清楚,你就当作补充吧。”
黎晴晴笑笑:“像是加入了什么组织,现在让我招供情报呢。”
梁言哑然:“我只不过是一个局外人,现在只能靠一些多方打探,努力想去融入她罢了。”
“你可真是痴情,梁言,我没想过,像你这么优秀的人,还能如此。”黎晴晴端起杯子,喝了一口咖啡,继而把杯子握在两个手掌间取暖。继续说道:“我刚刚送喻音去了潼川人民医院的住院部,她爸爸是脑溢血,引发的颈部以下全身瘫痪。目前在医院治疗快三个月了,已经没办法再进行什么有效的治疗,最近在准备出院,搬回家休养。”
“喻叔叔的病长期都有,身体一直不好,早些年也因为脑梗倒下抢救过一次,那次还好,恢复了过来。这次是不行了,以后都得卧床,由专人照顾。是喻音和他前男友在订婚宴上起了争执,那个混蛋失手造成的。喻音很痛苦,觉得是她一手造就了如今这个局面,一边承受着她爸爸的病痛给她带来的打击,另一边她妈妈林女士也有点精神失常,这三个月来,她还承受着林女士的责备和谩骂。”
梁言听得胸口一紧,那天晚上从她和顾楠的谈话中获得过这些零碎信息,知道她最近状态不好,没想到竟是承受了这么多。
黎晴晴没有停下来,继续说道:“她准备在接喻叔叔出院后,安排好后续的事情,就要返回工作的城市了,现在年关已过,听她说项目也不能停下来一直等她。关键是林女士现在正逼她辞掉工作,回到潼川来照顾喻叔叔。”
“那她怎么说?”梁言迫切的问。
黎晴晴放下杯子,看了他一眼,耸耸肩:“她说,她会从长远的角度,认真考虑。”
气氛更冷了,梁言在思考什么。黎晴晴也搓了搓手,和坐在旁边的陈咏凌对视了一眼。
沉默了片刻,陈咏凌倒是开了口:“按照我的猜测,喻音她……应该不会回来。”
黎晴晴挑眉问他:“怎么说?”
“之前你也跟我说过,她自外出上大学后,就很少回来,大学四年,寒假暑假,春节,她都不曾回到潼川,借口就在学校兼职或体验工作。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回来过一次。再就是前年,她和顾楠谈了恋爱后,和他一起回潼川见了一次双方父母。说起顾楠这个人我从前在学校也跟他认识,在一起打过球,因为他跟喻音报了一所大学,所以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又遇见了,是顾楠主动追求的她,他们怎么在一起的我不知道,只知道在一起后挺顺利的。再就是年前这一次了,去年11月初,他们俩再回来讨论婚事,举办定亲宴,结果就……事情发生得突然,喻音请了长假,在潼川照顾了她爸爸三个多月,这马上要过完年了,她不得不回去先处理工作。”
黎晴晴听陈咏凌说完,撇了一下嘴,略带一些同情的语气,补充道:“喻音她,其实挺可怜。大家都说她家境好,不像是吃过生活的苦。家庭富裕,爸爸是干部,在从政路上一路高升,妈妈原来经商,只不过后面为了喻叔叔的提干,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事业。别人不知道的是,喻叔叔因为工作忙碌和经常的调动长期不在家,喻音本就从小缺失一部分父爱,林女士的控制欲简直异于常人,也许让她骤然停下事业,像她那种女强人一时半会无所适从,于是她对于女儿的学业和生活插手得事无巨细,喻音在她的掌控下无法喘息,所以上了大学后,她急于逃离,像得了自由的鸟儿,好不容易能在天空翱翔,也不愿时常归家。”
梁言默默的听着,他仿佛有点明白,为什么喻音在学校期间那么孤僻,身上没有一点属于学生的朝气,每天总是阴沉沉的,很安静,也没什么表情。对待谁都一如既往的冷淡,在林女士对她强势的控制下,她好像失去了自我。怪不得她喜欢一个人待着,喜欢在黑暗中去感知自己的存在,喜欢探索和尝试新的事物,她的表面越顺从,内心就越叛逆,心底有一只恶魔在叫嚣,等着某一天冲破禁锢的牢笼,远走高飞。
突然他喉间涌上一股热气,咳嗽了一下。他捂住嘴,对陈咏凌和黎晴晴摆摆手,又清了一下喉咙,说:“我明天就走了,一会想再去见她一面,今天也谢谢你们,要是晚上得空,再一起吃饭?”
陈咏凌附和到可以,黎晴晴摇了摇头,说:“我晚上没空,有约会。你们自己吃吧。”
说罢站起来,整理了一下衣摆,走之前,又看着梁言打趣道:“我们这几个同学中,就你的情史最干净,你这些年为喻音守身如玉,也该让她知道,想为她做事不用默默地做,得表现出来,如果她对你没有感情,那么长久的感动积累在一起,她也会动心,毕竟谁也不是铁石心肠。”
梁言“嗯”了一声,点头,说了声谢谢。
“那么,我先走一步?”
黎晴晴挥了挥手,走之前对着陈咏凌眨了一下眼,微笑出门离去。
“咳……”梁言敏锐的捕捉到这个细节,他问陈咏凌:“你们……?”
陈咏凌马上摇头:“你想什么呢,人家有男朋友的,这不晚上还要去约会的吗?你别瞎想啊。”
梁言随后也站了起来:“我现在要去医院一趟,那么,我们晚上吃饭见?”
陈咏凌挥挥手,示意他赶快走。
他自己想要再待一会,消化掉一些黎晴晴带给他的情绪。
梁言开车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,快到中午。
雨还没停,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,宽大的伞面笼罩住了他的整个肩膀。
走到住院部的门口,他才想起来,没有向黎晴晴打听清楚具体的病房是哪间。
正准备掏出手机问,他又犹豫了。
他站在大门的一侧,想先准备一下说辞,也在考虑这样贸然的出现在病房里,出现在她母亲面前,到底合适不合适。如果因为他的到访给喻音带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,让她无法解释,对她现在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。
何况就算是单独见她,他也没有准备好要跟她说什么,因为明天他要回北京了,想着是要来见她一面,说什么不重要。
这样在雨里一站就是十来分钟,有人陆陆续续的进出,手里提着饭盒,到了饭点,有很多家属过来给病人送饭。
算了,梁言心想,要不还是等喻音晚上从医院回家,他去她家门口等她吧。
这样想着,转身就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。
刚没走出两步,听见身后有一个中年女声在喊:“喻音,你站住。”语气中充满愤怒。
梁言诧异,立刻回头望去。
他看见喻音刚走到门禁处,还没走出大门口,手里提着一个不锈钢的饭盒,被后面跟上来的女士叫住。
她回头,无奈道:“妈,我现在去帮你打饭,有什么事等我回到病房再说吧。”
梁言把雨伞往下移了一点,不让旁人看到他的脸,喻音也还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在。他又往旁边靠了几步,站在了柱子后面,默默注视着她们。
他听见林女士很恶劣的语气,声音虽然不大,不像是吵闹,却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:“你不用管我吃不吃饭,也不用管你爸爸是死是活,如果非要走,那今后再也不必回来。”
“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,你把工作辞掉,回到潼川来,哪怕在潼川找一份工作,我也不干涉你正常上下班。但是你必须在我们身边,你爸爸如今的模样,是你一手造成的,你现在想撒手不管,留我一个人看顾,那是不可能的。你也别说你要出去赚多少钱回来负担你爸的医药费,你爸爸他有保险,家里有存款,再不济我也可以卖车卖房。不稀罕你拿回家里的那些小钱!你毁了你爸爸的身体,更是毁了我的后半生,就想一走了之吗?”
林女士说到后面已经咬牙切齿,像是恨不得要把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倾泻在喻音身上。
喻音直视着林女士,没有丝毫胆怯,她回应道:“妈妈,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。事已至此,我也痛心疾首。如果这一切的责任都要我来承担,我也没有丝毫怨言。爸爸出院后,我会给他请最好的护工,也会再请一个保姆来照顾你的起居生活,我保证我会每个月甚至每个星期都回来探望。家里的一切,我今后都全权负责,从大事定夺到缴纳水电煤气,只要你告诉我,我都会事事回应。但是工作我不可能辞掉,我也必不可能回到潼川,如果你想拿爸爸的身体情况来牵制我,进而控制我,对不起,那你就到处去宣扬我不孝吧。”
林女士被喻音的一番话气到声音颤抖:“好,好,真的是一个好女儿,你真的长大了,你已经可以肆无忌惮的对抗这个家了,口口声声说着承担,你人都不在,你承担什么?这一切都怪你,都怪你,你还在坚持什么?!”
“对!都怪我!”喻音也终于控制不住的朝着林女士吼去:“怪我!当初心软的接受你们提出的尽早结婚的要求,怪我!没有深思熟虑后再把顾楠带回家。怪我!在没有了解清楚顾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品行时就匆忙组织了定亲宴。怪我!在混乱的现场没有保护好爸爸。怪我!把你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。可是妈妈!当初如果你们不逼我,我哪里会想过要结婚,我甚至连恋爱都不想谈,为什么!你们一直要逼我,让我按照你们的意愿去规划自己的人生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