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清观主殿那根价值“十年酒钱”的金丝楠阴沉木主梁,终究是保住了。代价是云渺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,把挂在梁上、抱着酒坛子死活不肯撒手的老咸鱼清虚“请”了下来,并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口头协议——酒可以喝,梁不能拆,债慢慢还,娃……是徒孙,回头再议。
折腾到月上中天,师徒二人才算消停。清虚抱着他那半人高的宝贝酒坛子,心满意足(且醉醺醺)地缩回他那间四面漏风的“静室”打盹去了。云渺则带着阿澈,在主殿那个被掀了顶的巨大窟窿下,找了块相对干燥、头顶暂时没有掉瓦危险的角落,铺上仅存的破草席,权当栖身之所。
晚风带着山间的凉意,毫无阻碍地从屋顶的破洞灌入,吹得人透心凉。阿澈蜷缩在云渺怀里,裹着那件洗得发白、同样四面漏风的薄道袍,小身子微微发着抖。
“娘亲……冷……”小家伙的声音带着点困倦的鼻音,往云渺怀里又钻了钻。
云渺搂紧儿子,感受着他身上透过薄衣传来的微凉体温,再看看头顶那片无遮无拦、缀着几颗寒星的夜空,心里拔凉拔凉的。破家值万贯?值个屁!连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没有了!
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枚铜板——那是之前忽悠富户得来的最后家当。买药?买粮?还是……买瓦?念头刚起就被自己掐灭了。这几枚铜板,连片像样的瓦都买不起!更何况还有那高耸入云的债务大山!
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感,沉甸甸地压在心头。引气二层那点微末灵力,在这寒冷的夜风里,连个暖手宝都当不了。
“乖,睡吧,睡着了就不冷了。”云渺只能轻轻拍着阿澈的背,低声哄着。丹田里那簇小火苗似乎感应到主人的低落,蔫蔫地跳动了一下,释放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,聊胜于无。
阿澈迷迷糊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小脑袋在娘亲怀里蹭了蹭,努力汲取着那点微弱的暖意,呼吸渐渐均匀。
云渺却毫无睡意。她睁着眼睛,看着头顶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破洞边缘,几片残存的、布满裂纹的黑瓦,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“喀啦”声,摇摇欲坠。
这日子……什么时候是个头?
就在这万籁俱寂、愁云惨淡的时刻——
“咣当!哗啦——!”
一声极其刺耳的碎裂声,如同炸雷般在寂静的观里响起!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瓦片落地的脆响!
云渺一个激灵坐起!怀里熟睡的阿澈也被惊醒,茫然地揉着眼睛。
声音是从……清虚那间“静室”方向传来的?!
“老咸鱼!你又搞什么鬼?!”云渺心头火起,以为那老酒鬼半夜发酒疯又砸了什么东西,抱着阿澈就冲了过去!
推开那扇歪斜的破木门,眼前的景象让云渺瞬间血压飙升!
只见清虚那间本就家徒四壁、仅有一张破草席的“静室”,此刻,靠近门口的那面墙……塌了半边!不是被撞塌的,而是……墙头上那些还算完整的瓦片,被揭掉了大半!地上散落着摔碎的瓦砾和厚厚的灰尘。
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,清虚本人,正背对着门口,蹲在墙角,小心翼翼地……把最后几片完好的黑瓦,从墙头揭下来,摞在脚边!动作麻利得……完全不像个醉鬼!
听到门响,清虚动作一顿,慢悠悠地回过头。
月光从没了瓦的墙头缺口照进来,落在他脸上。没有宿醉的迷茫,没有酒后的红晕,只有一种……奇异的清醒?和一种……做贼被抓包后,试图用咸鱼式淡定掩饰的心虚?
“哦……是云渺啊……”清虚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上的灰,指了指脚边那摞黑瓦,“醒了?正好,帮为师……把这摞瓦……搬到观门口去。”
“搬瓦?!”云渺的声音都劈叉了,指着那塌了半边的墙,“你大半夜不睡觉!爬起来拆自己房子的墙瓦?!你疯了?!还是酒劲没过?!这墙塌了砸死你怎么办?!”
清虚不耐烦地挥挥手,那点强装的淡定瞬间破功,眼神飘忽:“嚷什么嚷!大惊小怪!为师……自有分寸!这面墙……早就该修了!瓦片…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!堆在这里……碍事!搬出去……换点……有用的!”
“换点有用的?!”云渺简直要被气笑了,“这破瓦片!谁要?!能换什么?!换你一口西北风喝?!”
清虚被怼得老脸一红,梗着脖子,声音却明显弱了下去:“……你……你懂什么!隔壁……牛家村的……老牛头……他……他家猪圈……缺……缺几片瓦……挡雨……说好了……用……用一只烧鸡……换!”
烧鸡?!
用玄清观的墙瓦……换烧鸡?!
云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!她指着清虚,手指都在抖:“清虚!你……你为了口烧鸡!连自己房子的墙都拆?!你还有没有点底线?!这瓦片是挡风的!没了它,今晚风更大!我和阿澈睡在露天窟窿底下已经够呛了!你还拆墙?!”
“哎呀!就拆一面!不碍事!不碍事!”清虚烦躁地摆着手,试图绕过云渺去搬那摞瓦,“老牛头……天不亮……就来取瓦……一手交瓦……一手交鸡……耽误不得!为师……为师也是为了……改善伙食!你……你不吃……阿澈……总要吃吧?你看孩子……都瘦了!”
他目光瞟向云渺怀里的阿澈,试图打亲情牌。
阿澈被刚才的巨响惊醒,又被娘亲和师祖爷爷的争吵吓到,小脸还带着点懵懂和惊吓。听到“烧鸡”两个字,小家伙的大眼睛瞬间亮了一下,小鼻子下意识地嗅了嗅空气,仿佛真的闻到了烧鸡的香气,小肚子也配合地“咕噜”叫了一声。
这一声“咕噜”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清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立刻指着阿澈:“你看!孩子都饿得肚子叫了!为师……为师这是心疼徒孙!”
云渺低头,看着儿子那瞬间被“烧鸡”点亮、又带着点怯生生的渴望眼神,再看看老咸鱼那副“我是为了孩子”的理直气壮(实则心虚)的嘴脸……
满腔的怒火,突然就像被戳破的气球,噗嗤一下……泄了一大半。
跟这老咸鱼生气?气死自己他都未必懂!拆都拆了……难道还能把瓦片贴回去?
她深吸一口气,再缓缓吐出。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认命:
“……行。”
“搬。”
“烧鸡……”
“我要鸡腿。”
“阿澈……”
“吃鸡翅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啃鸡头。”
“债……”
“加一株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清虚,抱着阿澈转身就走,背影透着一种被生活反复蹂躏后的麻木。
清虚愣在原地,看着徒弟那萧索的背影,又低头看看脚边那摞换烧鸡的瓦片,老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出的讪讪。他摸了摸鼻子,小声嘟囔:“……加……加就加……反正……虱子多了不痒……”
天蒙蒙亮,晨雾还未散尽。
玄清观那歪歪扭扭的山门口,清虚像个等待交易的黑市贩子,蹲在那摞还沾着夜露的黑瓦片旁边,眼巴巴地望着山下牛家村的方向。
云渺抱着还在打瞌睡的阿澈,靠在冰冷的门框上,冷眼旁观。她实在不想看这老咸鱼为了口烧鸡出卖家产的没出息样。
终于,山道上传来“吭哧吭哧”的喘息声和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。
牛家村的老牛头,赶着他那辆破旧的板车来了。板车上,果然放着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、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大包裹!
清虚的眼睛瞬间亮了!如同饿了三天的野狗看到了肉骨头!他猛地站起来,动作麻利得不像话,殷勤地帮着老牛头把瓦片搬上车。
老牛头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看着那堆黑瓦片,又看看清虚那身破道袍和旁边抱着孩子、面无表情的云渺,黝黑的脸上露出点憨厚的同情:“清虚道长……这瓦……真够年头了……不过……修猪圈……够用了!给……烧鸡!俺婆娘……天没亮……就起来……现烤的!还热乎着呢!”
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油纸包递了过来。
清虚一把抢过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!也顾不上烫,三两下就撕开了油纸!
“滋啦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