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就是说,我并没有资格和您们说话。”考绿君子摊开双手,姿态谦卑得近乎无辜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:
“那还要我说什么呢?”摊开的双手,如同一个最干净利落的休止符。
这谦卑的姿态,比最响亮的耳光更狠辣,无声无息却又力道千钧,狠狠抽在撒所长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上。
“放肆!”
撒所长怒发冲冠,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,又是一掌狠狠拍在已经饱受摧残的桌面上,震得裂纹旁边的茶杯盖“哐啷”作响:
“现在是要你老老实实交待!别心存侥幸!你好好看看,这是什么地方!”
撒所长试图用这间屋子所代表的冰冷国家机器,彻底碾碎眼前这个看似弱小、骨头却硬得硌人的对手。他指着四周冰冷的墙壁,仿佛指着某种不可撼动的神只。
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考绿君子顺着他的手势,当真环顾了一圈这间散发着铁锈、汗水和绝望味道的斗室,语调平缓得如同在学术研讨会上请教一个名词解释:
“哦,公安局。”
“对!公安局!”
撒所长胸膛剧烈起伏,声音吼得变了调,如同在宣告至高无上的王权:
“代表法律!代表权威!”
一丝极淡、极快,如同冰面反光般的微笑,在考绿君子唇边一闪即逝。
“公安局?”
考绿君子用一种谈论历史文献的平静口吻重复了一遍,声音不高,却带着奇异的力量,瞬间穿透了撒所长的咆哮,“嗯,‘公安局’具体说来,这个名称源于1928年至1937年间,全国都叫‘公安局’,还有公安分局,公安处……编制职能,与现今大同小异……”
“住口!”
撒所长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尾巴的耳的尖叫,声音尖利得变了形!他身体前倾,手指几乎要戳到考绿君子的鼻尖:
“反了你了!竟敢把我们和旧社会的警察局相提并论!你这是反动!彻头彻尾的反动!”这顶沉重的大帽子被他用尽全力狠狠扣下,意图一击毙命。
“撒所长,您先别急着扣帽子,”考绿君子语调依旧平稳,像山涧清冷的溪流,但那双直视撒所长的眼睛,此刻锐利得如同刺穿迷雾的探照灯光束:“我说的是1928年至1937年间,的机构名称,就叫‘公安局’。1937到1949年间,才改称为警察局。解放后,新中国诞生,为彻底与旧政权划清界限,体现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崭新机构,才重新沿用并确立了‘公安局’这个名称。这是清晰记载于党史和地方史志资料中的历史事实,白纸黑字,有据可查。”
考绿君子语气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丝认真的困惑,仿佛真的在探讨一个纯粹的历史沿革问题,“讲述一段客观存在的历史,如何就成了‘反动’?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!”撒所长只觉得一股腥甜的血气直冲头顶,眼前阵阵发黑,指着考绿君子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,嘴唇哆嗦了半天,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。对方的话语如同坚硬的磐石,他暴怒的铁拳砸上去,只落得指骨碎裂的下场。巨大的挫败感和被当众剥光般的羞辱感让他呼吸困难。
考绿君子反而微微扬起嘴角,那笑容如同寒潭上掠过的一丝阳光,真诚得近乎刺眼:
“其实,我感觉‘公安局’这个名字挺好。”
考绿君子环顾四周,目光扫过冰冷的铁窗、光秃秃的墙壁,语气诚恳得像在陈述至高真理,“‘公安’二字,顾名思义,保卫老百姓公共安全,守护人民平安!为人民服务!堂堂正正,光明正大!名正言顺!”
语调陡然一转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刀锋般的试探,“难道……您这儿……已经不平安了?”
考绿君子微微歪了歪头,眼神锐利地扫过撒所长铁青的脸,掠过卫指导员阴沉的眼,最后落在才局长那张深潭般的面孔上:
“您这地儿……已经不安全了?”
考绿君子的声音很轻,最后一个字落下时,却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死水,激起了无形的涟漪。
卫指导员眼看撒所长气得脸色由猪肝红转向灰白,胸膛剧烈起伏,几乎要当场背过气去,赶紧伸出手,用力一把扯住撒所长僵硬的胳膊肘,将他往后硬拽了半步,同时急促地在他耳边低吼:“老撒!稳住!别中了这小子的奸计!跟他逞口舌之快,掉价!”
卫指导员强压下自己心头的万丈怒火,猛地扭过头,那双喷着火的眼睛死死钉在考绿君子脸上,手指如同钩子般指着他的鼻子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、从喉咙深处、从燃烧的肺腑里硬生生挤出来的,带着灼人的火星:
“够了!考绿君子!收起你那些歪门邪道的胡说八道!现在,立刻,马上——交待你的问题!”最后一个字,几乎是从齿缝里咆哮出来的。
审讯室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以下,仿佛连空气都被冻成了坚硬的固体。
头顶那盏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,光线无情地流泻下来,将每个人脸上细微的纹理都照得纤毫毕现,如同凝固的、毫无生气的石膏面具。
撒所长喘着粗气,胸膛起伏不定,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将考绿君子烧成灰烬;
卫指导员脸色铁青,嘴唇抿成一条阴冷的直线;
一直沉默的才局长,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,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冰冷的、如同寒刃出鞘般的锐利杀机。
三道目光,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,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和亟待宣泄的怒火,死死压在考绿君子身上,要将他压垮、碾碎、彻底吞噬。
考绿君子迎着那几道能将人灵魂冻结的视线,身体微微后靠,脊背完全贴在冰冷坚硬的特制椅背上。椅背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衬衫布料,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骨髓。他脸上那抹短暂出现过的、难以捉摸的弧度彻底消失了,归于一片深静。
嘴角拉平,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刻。
考绿君子不再看任何人,目光垂落,聚焦在审讯桌面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纹上,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真实存在。
考绿君子的沉默不再是防御的姿态,而变成了一种主动的、坚固的堡垒。无声的较量在凝固的、冰冷的空气里激烈碰撞,摩擦出无形的、足以燎原的火星。
交待?他还能说什么?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灯管电流的嗡鸣在死寂中交织。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。
叶民警握着笔的手心全是湿冷的汗,笔尖悬在纸面上方,一个字也不敢落下。
撒所长的拳头在桌下攥得死紧,指节泛白。
卫指导员死死盯着那张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脸,似乎想从中窥探出一丝恐惧或动摇的裂痕。
才局长微微眯起眼,那道深藏的锐利审视之光,愈发冰冷锋利。
冰封的沉默里,无形的刀锋在每一次呼吸间碰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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