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回新娘子悄惊鼠窃魂戆老翁醉索鱼鳞瓦
这一回书刚开始,想必各位听书的都急切想知道,接住酒杯的究竟是何人?各位先别着急。方才安公子摔酒杯的时候,身旁还坐着鲜活灵动的何玉凤与张金凤。她俩你一言我一语,引发了这场极不愉快的冲突,若只是坐在那儿默不作声、干看笑话,实在不合常理。容我先把这其中的缘由补充完整,再来讲那人究竟是谁。
且说何玉凤和张金凤见安公子喝完那杯酒,说完那番赌气发誓的话,抓起酒杯就往门外摔,心里满是愧疚与懊悔,急忙一同站起身,只来得及说出一句:“这是何必呢?”
她俩四只眼睛紧紧盯着那酒杯,随着它向门外飞去。只见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,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,赶忙将酒杯牢牢抱住,酒杯这才没摔在地上。何玉凤率先说道:“阿弥陀佛!可算是万幸!真是太难为你了!”张金凤也跟着说:“真亏了你,怎么来得这么及时?等会儿一定好好谢你!”
先打住,这人到底是谁呢?瞧她俩一开口就用“你”来称呼,显然是府上的下人。既然是个奴仆,再机灵能干,也不过是在主人跟前跑跑腿,本没什么稀奇,不至于让两位少奶奶如此感激。况且何玉凤从过去做十三妹的时候到现在,什么时候这般婆婆妈妈地念过佛?方才还好好哄着安公子饮酒作乐,怎么这会儿突然如此慌张?其实,这其中的道理得从两方面来讲。方才她俩劝诫安公子,是出于夫妻间相互规劝的情分,也是因为安公子过于风流,她俩又对他期望过高,才用了“遣将不如激将”的法子,想引他走上正道,却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。事已至此,倘若方才那个玛瑙杯真的摔在台阶上,“锵琅琅”一声碎成满地碎片,且不说损坏如此珍贵的物件实在暴殄天物,这场酒宴本是他们三人新婚燕尔、吉祥如意、夫妻和睦、姐妹团聚的第一次欢聚,突然出现这样破碎决裂的征兆,实在大煞风景。再加上安公子摔杯前,还赌咒发誓说要中举、中进士,可这科举之事,哪是靠赌咒就能实现的?万一到考试时,文才虽好却运气不佳,名落孙山,日后想起今日这番情形,安公子该如何自处?她俩又该如何面对安公子?正因如此,她们才会如此惶恐不安。可安公子话已出口,酒杯也已飞出门外,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突然冒出这么个人,双手稳稳抱住酒杯。危机化解,场面圆了,她们又惊喜又感激,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这声佛号,这正是夫妻间休戚相关的情分使然。
说了这么多,这人到底是谁呢?她就是随缘儿媳妇。随缘儿媳妇是戴嬷嬷的女儿、华嬷嬷的儿媳,被派到安公子房里当差,算是“自己人里的能干人”。今日公子和两位少奶奶在家中小聚,她本应在此伺候,为何此时从外面进来呢?原来这天是她家接姑奶奶,也就是褚大娘子,她婆媳俩告假在家招待客人。华嬷嬷还请了两位亲戚作陪,众人吃完早饭,便拿出一副骨牌玩“顶牛儿”。中午没什么事,华嬷嬷惦记着老爷、太太不在家,两位少奶奶想必回房休息了,就叫随缘儿媳妇进府看看情况。作者借此机会,应了那句“无巧不成书”。
这随缘儿媳妇自幼伺候何玉凤,虽身为丫鬟,却穿着旗人服饰。旗装女子走路的姿势,与汉装女子那种探着脖子、扭动腰肢、低垂眼皮、盯着脚尖的走法截然不同,她们大多是仰着脸、挺起胸脯、直着腰板走路。况且那时她已有三个多月身孕,肚子渐渐显形。她本就身轻体健、手脚麻利,听婆婆这么一说,立刻应了一声,兴致勃勃地挺着肚子,脚下那双三寸半的木头底鞋“咭噔咯噔”地快步往府里赶。从外面进了二门,她沿着游廊往院子里走。刚进院门,就听见安公子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发脾气,赶忙走到院子当中,朝着屋内张望,果然看见公子满脸怒容。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,想进屋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。没想到刚踏上台阶,就见一个物件在日光下闪闪发亮,朝着她怀里飞了过来。她躲闪不及,连忙双手护住腹部——毕竟怀有身孕,生怕伤到胎儿;却不料这么一捂,那物件正好稳稳地撞在她肚子上,无意间将酒杯抱住了。
抱住酒杯后,她自己也吓了一跳,赶忙拿在手中查看,发现竟是书阁上摆放的大玛瑙杯,里面还有些许残酒。她不明就里,还以为安公子喝醉了,将酒杯朝她扔过来,让她斟酒,于是举着酒杯走进屋。等进了屋,又见两位少奶奶见她进来都站了起来,说了那些感激的话,她更是摸不着头脑,只好笑着问道:“请问二位奶奶,还要再给爷斟满这么一杯酒吗?”这话一出,倒把何玉凤和张金凤逗得笑了起来。
其实安公子本就是个聪慧通透的人,听了她俩那番劝导,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道理,心里早已认同。只是话赶话,一时抹不开面子,才赌气摔杯。等酒杯摔出去,他就后悔自己行事莽撞。见随缘儿媳妇接住酒杯,正觉意外,又看到她俩发笑,便也顺着这气氛哈哈笑道:“可别再来了!经不起你再帮着二位奶奶灌我酒,快拿走吧。”接着又对她俩说:“你们的新酒令也行了,我输的酒也喝了,只差还没轮到桐卿行令。估计就算行令,也不过是重复前面的内容。咱们再喝两杯,还是得上屋去照应一下。”何玉凤和张金凤见他像没发生过方才的事一样,脸上依旧和颜悦色,只字不提冲突,心里越发愧疚,便强打精神,殷勤地陪着他说笑了一会儿。酒宴结束,收拾妥当后,三人便向上屋走去。
此时舅太太刚结束牌局,正在洗手。何玉凤和张金凤便在上屋陪着聊天,吩咐下人准备晚饭。舅太太说道:“今儿这顿我做东,不用你们忙活。你们新婚还不到十二天,回自己屋里吃去。我这儿有吃的,回头给你们送过去。”说话间,舅太太和亲家太太洗完手,饭菜也摆上了桌。她俩帮着舅太太张罗了一番,才同安公子回房用餐。
吃完饭后,三人又回到上屋。眼看着天要黑了,褚大姑奶奶也赴宴回来了,一众女眷都迎上去说说笑笑。安公子见这里没他的事,便出去拜见岳父,一直坐到初更时分,又去查看各处门户,叮嘱家中仆人一番。等他回到上屋,舅太太说道:“你怎么又回来了?俩外甥女刚去招呼褚大姑奶奶,都回房了。姑老爷、姑太太不在家,今晚我在上屋照应。亲家太太我也让先回去了。还有跟着我的人在这儿,老华和老戴我刚才也嘱咐过了。你们早些关门休息吧。”安公子应了一声,这才回到自己房中。
只见何玉凤和张金凤也刚回房,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,等着丫鬟端水来洗手,安公子便凑过去一同坐下。不一会儿,柳条儿端着洗手水急匆匆跑来,慌张地问张金凤:“奶奶,有没有止疼的药?咱们内厨房的老尤刚才擦刀,手上划了个大口子,疼得直咧嘴,让我跟奶奶讨点药敷上。”何玉凤忙问:“伤得严重吗?”柳条儿说:“伤口又长又深,血一直流!”何玉凤便吩咐戴嬷嬷:“你让人把我的小箱子搬来,把药匣子拿出来。”箱子搬来后,何玉凤用钥匙打开,只见箱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匣子和零碎包裹。她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个瓶子,倒出一些红色粉末状的药,交给戴嬷嬷说:“给他撒在伤口上,包扎好,马上就能止疼,明天就会好转。”
处理完药后,何玉凤便对花铃儿说:“这几个匣子先留在外面吧。”
花铃儿答应着,正要往外拿匣子。安公子一眼瞥见箱子里有个黑皮子圆筒,便问道:“那是什么?”何玉凤拿过来递给他。安公子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个五寸多长的铁筒,一头封得严严实实,另一头有五个黄豆大小的孔,靠下半段还有个铁机关。他和张金凤看了许久,也没弄明白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。
何小姐解释道:“这个东西叫‘袖箭’。”公子好奇地问:“这怎么用呢?”何小姐又从另一个匣子里找出一个布包,打开后,里面是一捆三寸多长的小箭。这些箭头都是用钝钢打造,形状像四棱锥子,尖端锋利,闪着寒光。公子刚想伸手去拿,何小姐急忙拦住:“别碰,箭头有毒!”她捏着箭杆,往袖箭筒里装了五枝箭,随后详细讲解用法。原来这袖箭一筒能装五枝箭,先扳动机关,装上箭,一按机关,中间那枝箭就会发射出去;筒子周围四个夹空里还有四个漏孔,重新扳好机关,轻轻一晃,剩下四枝箭就会依次滑到中间的筒子里,可以连续不断地发射,因此也叫“连珠箭”。
何小姐说完,又补充道:“这箭能射到七八十步远,和我的刀、弹弓一样,都是小时候跟着父亲学的。刀和弹弓我都用过,唯独这袖箭,因为是暗器,我从来没用过,现在也算是闲置的东西了。”说着就要收起来,公子连忙说:“把这个也留在外面,等有空我找几枝没毒的箭试试。”何小姐便让人关好箱子,将袖箭随手放进一个匣子里,一起搬到东间房。
三人围绕着这副袖箭,旧话重提。张姑娘说起在能仁寺的惊险遭遇,仍心有余悸;何小姐回忆青云山的往事,感慨不堪回首;安公子则提起黑风岗死里逃生的经历,感叹道:“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,如今我们三个人能在这里悠闲地挑灯夜谈。”何小姐又说起路上梦见父母的情景,张姑娘则回忆起当初拜见公婆的旧事。三人聊得兴起,仿佛高僧重谈云游时的艰辛,学士回忆寒窗苦读的岁月,言语间满是感慨,气氛温馨而融洽。
俗话说“寂寞恨更长,欢娱嫌夜短”。不知不觉,时间已过二更,时钟敲响了亥正。华嬷嬷过来说:“不早了,都二更天了。南屋里亲家太太早就睡下了,舅太太也派人来问过。要不爷、奶奶也早点休息吧。”公子谈得正高兴,说道:“还早呢,我们再坐会儿。”华嬷嬷看看何小姐和张姑娘,见她们似乎也不想睡,只好由着他们继续聊天。
书中之前交代过,安老爷、安太太持家勤俭,每日早睡早起,可为何今晚连何小姐和张姑娘都一反常态,不愿早睡呢?这其中另有缘由。何玉凤和张金凤性情相投,又曾共患难,彼此关爱,感情远超普通姐妹。何玉凤性格豁达,不拘小节,见安公子没有恪守“书生不离学房”的规矩,却一味遵循“新郎不离洞房”的俗套,总觉得在张姑娘面前有些愧疚。这天早上,她便借口晚上要换衣服,新房连通没有回避之处,不太方便,让张姑娘晚上请公子去西间聊天,顺便在那边休息,这是为了照顾张姑娘的心意。
而张金凤生性娴静,不被私情左右,想到“春兰秋菊因时盛,采撷谁先占一筹”这两句诗,觉得自己与安公子成婚已有一年,如今何小姐新婚,正是夫妻亲密之时,怎能让丈夫冷落了她?因此也不愿独享,这是体谅何小姐的心思。偏偏两人这番互相谦让时,安公子也在场。对安公子来说,在哪边休息都无所谓,并没有特别的想法。
这是午间酒席前的事。没想到午间那场争执后,三人心里都多了些顾虑。张姑娘心想:“时间不早了,要是现在让公子休息,他听了姐姐早上那句话,说不定就去姐姐那边了,这不就显得因为午间的矛盾,我故意冷落姐姐吗?可要是不让他过来,又好像我在拒绝他。”何小姐则想着:“我向来说到做到,早上既然说了那话,总不能食言。可午间又闹了不愉快,现在让他休息,自然该去妹子那边,这不是显得我故意疏远他吗?万一妹子推辞,他又转回来,我怎么对得起妹子?”两人都是一番好意,却让本就没主意的安公子左右为难,就像“绵袄改被窝——两头儿苫不过来”。于是,三人心里各有盘算,却都不好意思说出口。就这样,原本平常的睡觉之事,变得棘手起来,三人干脆坐在堂屋里,开始彻夜长谈。
至于安公子当晚到底去了哪边,这属于闺房私事。古人说“闺房之中甚于画眉”,连作者都没有详细记载,我作为说书人,自然也不能随意猜测,只能将此事当作千古疑案。不过,从三人的相处来看,经过这番波折,他们日后想必会更加和睦,夫妻感情也会愈发深厚,把午间的不愉快彻底化解。这既是安老爷阖家团圆的幸事,也是安公子闺房和睦的福气,符合天理人情。
当晚暂且按下不表。第二天午后,安太太先回到家中,众人纷纷上前迎接,互相问候近况。安太太感谢舅太太和亲家太太在家帮忙照料,又向褚大娘子表达歉意。过了一会儿,安老爷也回来了,稍作休息后,便问:“邓九太爷回来了吗?要是回来了,请进来坐坐。”褚大娘子连忙说:“二叔,还是算了吧。他老人家回来好一会儿了,看那样子又喝多了,还说等二叔回来接着喝呢!这会儿估计也睡下了。要是再去请,他一高兴,今晚就别想散场了。况且女婿今天也没回来,就让他老人家早点休息吧。”安老爷听后,便不再提此事。不久,众人各自回房休息。
这天晚上,因为安公子不在,何小姐换了衣服,早早熄灯睡觉。平日里,新房是连通的,戴嬷嬷和花铃儿都在堂屋后侧睡觉。何小姐一向独立,这天晚上也不用人陪伴,上床后很快进入梦乡。睡到三更时分,她起夜上厕所,披上斗篷,在睡鞋外又套了双鞋下了床。刚完事,就听到院子里“吧喳”一声,像是有瓦片从高处落下。这声音不像是自然脱落,倒像是有人故意扔在院子里试探动静。
何小姐心中生疑:“奇怪,这声音肯定有问题!”她轻手轻脚地躲在屋门的槅扇后面,屏息凝神地听着。过了一会儿,只见东边窗户上闪过豆粒大小的火光,紧接着窗户被烧出一个小孔,一根香从孔中伸了进来。很快,一股刺鼻的香味弥漫开来。
对于经历过诸多风浪的十三妹何玉凤来说,这种手段她再熟悉不过。她心中暗叫:“不好!”急忙走到桌前,摸出昨天那个药匣子,从中取出一样东西含在嘴里。这是什么东西呢?原来是块“龙亶石”。一般来说,老虎胸前有一块骨头,形状像“乙”字,叫“虎威”,佩戴在身上可以辟邪;龙胸前也有一块骨头,形状像石卵,叫“龙亶”,含在口中能抵御各种邪气。不用说,刚才伸进窗户的是熏香,使用熏香的人,自己必须先备好这避邪之物,不然岂不是先把自己熏晕了?这曾是何小姐的随身法宝,没想到成了新媳妇后,竟派上了用场。
长话短说。何小姐含着龙亶石,听了听窗外没了动静,便轻轻上床,先把香头捻灭,心中盘算:“这毛贼要是继续行动,不能不防。可我要是大喊,一来让贼人看出我害怕,二来前面巡逻的人一时也听不见,还可能惊动公婆。偏偏我的刀因为公公说新房不宜悬挂,没在身边;弹弓虽然在手,却一时找不到弹子,这可怎么办?”正犯愁时,她突然想起昨天的袖箭,里面还装着五枝箭,于是悄悄摸到手中,再次躲在屋门槅扇旁,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。
不一会儿,只见堂屋西边的大槅扇上湿了一大片。何小姐轻轻走出东间房门,躲在堂屋东边的槅扇旁,想看这个贼人究竟要干什么。她刚藏好,就见湿的地方从窗棂间伸进来一只手,先摸了摸横闩,又摸了摸闩上的铁环,随后把手缩回去,送进来一根带钩子的双股绳子。那人用钩子勾住横闩,又把绳子另一端拴在窗棂上,然后伸手从铁环里往外褪横闩。折腾了好一会儿,竟然把横闩一头从环子里褪了出来,只剩绳子的钩子勾着横闩。
何小姐见状,心中暗自思忖:“果然如我所料,他褪下那头闩,必定还要褪这头,想用两根绳子轻轻将闩放下,免得弄出声响。真是笨贼,这算盘打错了!”正想着,便听到槅扇外传来脚步声,由远及近慢慢向东边移动。她也顺着槅扇内侧,悄无声息地溜到西边,随后侧身透过窗洞向外窥探。只见天空阴沉,似有降雪之意,云雾弥漫,星月黯淡。好在正值月半,借着微弱的光线,还能勉强看清人影。她张望许久,始终没瞧见拨门的贼,却看见屏门处蹲着一人,通往夹道的角门前也蹲着一个,正在放风;对面南房顶上,站着个身材壮硕的大汉,腰间别着一把明晃晃的顺刀,已经揭起一摞瓦片放在身旁,手里还攥着两三片,警惕地四处张望;靠东墙处,一扇门早已被搬来立在那里。何小姐心道:“若不先制住房上这人,这场闹剧何时才能收场?”可转念又想:“且慢,能把他们吓走也就罢了。”
正思索间,靠东的槅扇也被浸湿,那贼果然又像之前一样,伸进一根带钩子的绳子,试图钩住东边的门闩。何小姐趁他送绳子的时机,悄悄将这边的横闩重新套进铁环,把搭闩的钩子脱了出来,随后闪身躲进西间。她侧耳细听,安公子和张姑娘在卧房内睡得正香,南床上的华嬷嬷和柳条儿,却已被熏香迷晕,酣睡不醒。何小姐故意打了个哈欠,门外的贼听到声响,心中一惊,暗道:“熏香都点了这么久,怎么还有人醒着?”他慌了神,绳头还没拴好,一失手,连钩子都掉在了屋内地上,赶忙跑开躲起来,屏息静听屋内动静。
这群贼要是能摸清这位姑娘的底细,此时认栽离开,倒也算知难而退。可他们听了屋里一声哈欠后,再无动静,便以为人又睡过去了。贪欲作祟下,那贼竟又想出个“妙计”,打算先用西边的绳子将这边的闩放到地上,腾出绳子再去解东边的。他蹑手蹑脚地又回到西边。而此时,何小姐早已来到堂屋,捡起地上的绳子,贴着西边第二扇槅扇蹲下,静静等着看他还能耍什么把戏。
那贼转回来,从窗棂上解下绳子,正要往下系横闩,突然感觉绳子轻飘飘地脱了窗,他低声“嗯”了一声,满脸诧异,心想:“难道方才我没把闩褪下来?”说着又探进手去摸索。何小姐见这贼蠢笨到这般地步,不禁有些恼怒,她将袖箭放在地上,把手中的绳子对折,等贼的手伸到铁环旁时,猛地从下方套住他的手腕,用力一拧,往下一拽,再往后一别,顺势将绳子搭在横闩上,左三圈右三圈,把贼的手死死捆在了闩上。她还怕绳子松脱,又解下西边窗棂上的空绳子,十字交叉打了好几个死结。做完这些,她拿起袖箭,躲到东边严阵以待。
那贼的手是从西边最边上的窗棂伸进来的,这一拽一别,整条胳膊都被卡在屋内,胸脯也抵在了西间的金柱上。他想伸左手解救右手,却因姿势受限,根本转不过身。做贼的自然不敢喊人救命,他挣扎了几下,纹丝不动,只好嘴里打了个哨子,呼唤另外两个放风的同伙。那两人听到哨声,还以为门已经打开,马上就能动手偷窃,猫着腰就往这边跑。
何小姐从东边窗洞瞧见两人跑过来,心中不免有些紧张,暗想:“这群贼再多来几个也不怕,可我如今身份不同往日,不能轻易动手。万一只顾着制住这个,其他贼急了眼,伤了屋里的人,那就麻烦大了。得想个敲山震虎的法子,才能解决这麻烦。”
主意已定,她透过窗洞望去,只见房上那贼正侧身蹲在房檐边,目不转睛地盼着下面开门。何小姐将袖箭对准他,瞄准后按下机关,只听“喀吧”一声,箭“哧”地飞出,正中那贼左胯。那贼冷不防中箭,疼得直咬牙,却不敢出声,即便强忍着,还是忍不住“嗳哟”叫了出来。他脚下一软,“咕碌碌”从房上滚下,“咕咚”一声摔在地上,手中的瓦片散落一地,发出一阵声响。这边三个贼听到动静,回头一看,见房上的同伙摔了下来,一来担心他受伤,二来怕惊醒主人,也顾不上管被捆住的那个,赶忙跑过去查看。
这一阵骚动,惊醒了南屋里的张太太,她问道:“啥声响?蓝嫂,你听听,是不是猫把瓦弄下来了?”被捆住的贼急得直冒汗,却挣脱不得。另外两个跑到跟前,见摔下来的贼刚挣扎着坐起,一脸发怔。他们也顾不得南屋里的动静,搀起受伤的同伙就想逃走。可受伤那贼的腿早已麻木,箭伤处如同刀剜般疼痛,根本使不上力。两人还以为他是摔断了腿,小声说道:“你撑着点,找个僻静地方躲躲要紧!”
这番对话被何小姐听得真切,她隔着窗户大声喊道:“糊涂东西,他腿上中了梅针药箭,还怎么撑?”
这话一出,吓得那两人扔下受伤的同伙,拼命朝墙边立着的门跑去。他们慌慌张张爬上墙,踹得瓦片哗哗作响。刚上房,后脚一带,又带下一溜檐瓦,院里顿时一片哗然,这群贼的“梁上君子”行径彻底演变成了闹剧。两人上房后,生怕再中一箭,爬过房脊,正要纵身跳下,忽见一道灯光闪过,有人大喊:“不好了,房上有人!”
这人是谁?原来是张亲家老爷。当晚睡到半夜,他突然想上厕所,提了盏灯笼出门。刚绕到屋后,就听见房上瓦片响动,他将灯笼一转,瞧见两个人影在房上攀爬,当即大声呼喊,连便意都吓了回去。这一喊,惊动了府里其他人。房上的两个贼见势不妙,又爬回房脊,跳下房后,朝着游廊外狂奔。第一个跑出来后,藏在了上房东边的钻山门里。等第二个跑出来时,二门上早已灯笼火把通明,一群人举着钩杆子、抬水杠子围了上来。这贼抽出腰间钢鞭,正要反抗,冷不防身后一钩杆子袭来,被人一把拽住,按在地上捆了起来。
这时,张进宝提着根擀面杖粗细的马鞭子,大声吆喝着赶来,先喊道:“抓归抓,别伤着人!也别只盯着明面儿,偏僻地方仔细搜!”这话一出,藏起来的那个贼慌了神,刚探出头,见院子里全是人,扭头就顺着廊檐往西跑。哪知东次间有个炉坑,因天气转凉,趁着老爷、太太不在家烧了地炕,炉坑板还敞着。那贼没留意,一脚踩空,“咕咚”一声掉了进去。众人用挠钩绳索将他揪了出来,又擒获一个。
这番吵闹,惊醒了安老夫妻。安老爷隔着窗户问道:“听这动静是有贼了。把他们吓走就行了,何必非要抓住?”
张进宝回道:“回老爷,这群贼太嚣张,手里都拿着家伙。院子里已经抓住俩了,保不准还有漏网之鱼。”安老爷听闻贼不止一个,还持有器械,也感到十分意外。但他依旧秉持“‘伤人乎?’不问马”的圣人教诲,只问了一句:“有没有人受伤?”绝口不提财物是否丢失。众人回禀:“没人受伤,俩贼都捆上了。”安老爷这才起身穿衣。只听张进宝吩咐道:“留两个人在院里守着,其他人分东西两路,从耳房绕到后头,仔细搜搜角落里有没有藏着的!”当下,张老带着晋升、戴勤等人去西路搜查;张进宝则会同华忠、梁材等人,进了东游廊门。
张进宝一进门,话还没说完:“惊着爷、奶奶……”就见灯光下,院子里躺着一人在哼哼,还有一个正趴在槅扇窗户上捣鼓。他大声喝道:“你这大胆狂徒!见了人还不跑,竟敢接着偷?”这时,西路搜查的人也赶到了,绳子也拿了过来。众人一拥而上,几个大汉先将地上那人捆了,又冲向槅扇边的贼,拽着他就往台阶下拉,可费了半天劲,愣是拉不动。
张进宝怕惊扰了安公子夫妇,忙喊道:“华奶奶,你跟爷、奶奶说,家人们都在,别怕!”华嬷嬷此时虽已惊醒,却吓得说不出话。只听何小姐在屋里笑道:“我倒不害怕,就怕你们拉不动这贼!他胳膊还捆在横闩上呢!等开了门,你们进来解吧!”众人这才恍然大悟,先将那贼的左手左脚绑在一起,这下,那贼只能单腿蹦跶了。
暂且按下屋外众人不提。再说屋内,何小姐见四个贼已擒住两个,另外两个刚要逃跑,又被外面的喊声吓了回来,料想他们插翅难逃。她不慌不忙穿好衣服,先把嬷嬷和丫鬟们叫醒。好在熏香点燃时间不长,众人离得也远,一叫就醒了过来,只是慌乱成一团。
何小姐担心公婆会过来,一边匆忙漱口梳头,一边让华嬷嬷去请安公子和张姑娘起床。好在他们住的卧房十分严实,又挂着帐子,两人都没受到熏香影响。也正因如此,外面闹了半夜,他俩却还浑然不知。直到华嬷嬷隔着帐子叫醒张姑娘,她一听有贼,吓得浑身直哆嗦,连忙推醒安公子。安公子到底是男子,有些胆量,翻身起床,在帐子里穿好衣服,下了床蹬上靴子,披上皮袄,系紧腰间搭包,套上一件马褂,还把衣襟掖好,戴好帽子,手里提着一把嵌宝钻花、拖着七寸多长大红穗子的玲珑宝剑,就从卧房里冲了出来。正巧何小姐收拾完,正要进西间门,见状笑道:“贼都已经捆好了,你这会儿拿着剑,既不像刘金定,也不像穆桂英,想干什么呀?这么冷的天,依我说,你不如放下剑,系上条围巾,省得风吹脖子着凉。”安公子伸手一摸,这才发现忙活半天,居然忘了戴围巾,脖子还露在外面,又急忙去找围巾。不一会儿,张姑娘也收拾妥当,嬷嬷丫鬟们忙着叠好被褥,收好私人物品,安公子便急着要出去查看情况。
何小姐拦住他说:“别着急!等她们收拾完,开了门才能出去。”
安公子听了,提着剑就去开门。一进堂屋,就看见一只又黑又粗的胳膊从窗户伸进来,还被捆在门闩上,赶忙问道:“这是谁?”何小姐笑着说:“这是贼,从半夜就拴在这儿了。现在外面的贼也都捆好了,我懒得去解绳子,麻烦你用你的宝剑,把绳子割断吧。”安公子自信地说:“交给我,这有什么难的!”他挽起袖子,上前去割绳子,双手哆哆嗦嗦捣鼓了好半天,又是锯又是挑,才把绳子割断。那贼好不容易抽出胳膊,却还被剑划了两道口子,受了两处误伤,只能耷拉着脑袋,乖乖让人捆了起来。
屋里的门打开时,天已经蒙蒙亮了。何小姐往外一看,两个贼都被捆在院子里。她先请张亲家老爷进屋休息,随后对张进宝说:“张爹,你让人把这四个贼都押到旁边小院里,别耽误我们过去给老爷太太请安。老爷太太说不定也会过来查看。”接着又叫花铃儿从桌上拿来两个纸包,指着受伤的贼对张进宝说:“其他贼都没大碍,就这个中了我的药箭,要是过了午时还不救治,他这条命就没了。你做件好事,用酒把这一包药冲开,给他喝下去;另一包药用醋调好,敷在箭伤处,留着他好问话。”张进宝一一答应下来。那贼听了这番话,才如梦初醒。
暂且不提众人按吩咐去处理贼人的事。安太太一开始也被吓得不轻,听到没出大事才放下心来。她简单梳了梳头,头上罩了块蓝头巾,先派人去看儿子儿媳,正巧何小姐、安公子和张姑娘前来请安。安老爷依旧神态自若,正在漱口洗脸。等安老爷收拾完,老两口便询问事情经过,何小姐将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。安老爷转头对安公子说:“多亏了你媳妇,不然要是让贼进了屋,丢东西还是小事,那成什么体统?这大概是因为咱家最近太过顺遂,我不免有些疏忽大意,或者是享受太过、内心自满,才会有这样的警示,咱们都得好好反省。”说完便站起身来,“我过去看看。”安太太叮嘱何小姐:“你陪着点儿。”安老爷却说:“贼都捆上了,有什么好怕的?你也一起过去看看。”
正说着,舅太太、亲家太太和褚大娘子都过来慰问,询问是否受惊。大家没说几句话,就听见二门外传来一声大喊:“好大胆的贼!在哪里?让我看看你有几颗脑袋!”一听就知道是邓九公的声音。安老爷和安公子连忙迎出去,安太太等女眷也跟在后面。只见邓九公连皮袄都没穿,只穿着件厚实的夹袄,披着件皮斗篷,敞着怀,光着头,手里提着那根压箱底的虎尾钢鞭,进了二门,怒气冲冲地就往东耳房跑去。安老爷急忙追上去拉住他,问道:“九哥,你这是要干什么?”邓九公气呼呼地说:“老弟,别管我!你不知道,这些贼把我坑苦了,先让我抽他一鞭子再说!”
安老爷劝阻道:“使不得!私自伤了犯人,咱们要担责任的,有王法呢。”
邓九公嚷嚷道:“王法?要有王法还能闹贼?”安老爷耐心说道:“就算这样,咱们也得问清楚情况再做打算。”邓九公不耐烦地说:“哪有那么多功夫!”说着就要挣脱去打人。
安老爷一看,邓九公一身酒气,估计昨天确实喝多了,睡了一夜都没清醒过来。好说歹说,连拉带拽,才把他拉进屋子。安太太等人也都跟了进来。褚大娘子一见,连忙说道:“这么冷的天,怎么不穿好衣服就跑出来了?”这句话提醒了安老爷,赶紧让人去取衣服。邓九公一边穿衣服,一边向何小姐询问贼人的情况,何小姐又说了一遍。听完,邓九公气得瞪大了眼睛,银白的胡须都竖了起来。安老爷劝道:“老哥哥,别这么大脾气。”邓九公根本不听,说道:“老弟,你别怪我冲动。你把这些狗东西叫过来,问清楚,我再跟你说我的道理。等我说完,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听劝了。”安老爷深知他吃软不吃硬的脾气,便说:“行,那咱们就问问这伙人到底怎么回事。”于是让人在廊下摆放了三张凳子,张老爷也一同出去坐下。安太太等人则关好风门,躲在破旧的窗户洞前向外张望。
只见家人们连拖带拽地把几个贼拉了过来。安老爷一看,几个贼都被绑得手脚朝天,脸贴在地上。安老爷心里顿时一阵不忍,叹了口气说:“同样是父母生养,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!”随即吩咐道:“先把他们松开,谅他们也跑不了。”邓九公大声嚷道:“跑?算他运气好!”家人们一边答应,一边松开贼人们腿上的绳子,却依然反绑着他们的手,还用绳子拴住一只脚,把他们提起来跪在地上。
安老爷仔细打量,只见一个贼腰粗脖子短,一个膀大腰圆,一个眼神浑浊、眉毛杂乱,还有一个鬼鬼祟祟。安老爷开口问道:“我也不问你们叫什么、从哪儿来。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,从不欺负乡邻,你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来我家捣乱?老实交代。”
几个贼既慌张又羞愧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,只能低着头不吭声。
这可把邓九公惹火了,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铁球,攥在手里,瞪大眼睛吼道:“说话啊!别装哑巴!”那个鬼头鬼脑的贼连忙喊道:“老爷子!别打,我来说。”他望着邓九公说:“但凡在北京城混的,谁不知道您这儿是善良人家,哪有得罪我们的地方!”
邓九公又喊道:“我不姓安!我是来借宿的。正主儿在那边呢!跟那边说去!”那贼这才明白闹了半天,自己认错了人。他扭过头,对着安老爷说道:“听我跟您说。”话还没说完,华忠从后面一脚踹了过去,骂道:“你连‘老爷’、‘小的’都不会叫吗?到了公堂上怎么办?”那贼赶忙改口:“小的回禀老爷:今天这事都怪我,连累了他们三个。”他努努嘴,指着旁边两个贼说:“他们是亲兄弟,一个叫吴良,一个叫吴发;那个姓谢,叫谢柢,大家都叫他谢三哥;小的姓霍,叫霍士道。我们四个没正经营生,就靠偷摸过日子。我有个哥哥叫霍士端,在外面当仆人,最近丢了差事逃了回来。我跟他诉苦说日子难过,他就说:‘北京城遍地是钱,就看你敢不敢捡!’我追问下去,他说老爷您从南方回来,别人送了成千上万两银子,还听说新娶了少奶奶,光是嫁妆就值十万黄金、十万白银。他还说给我指了条发财路,要是得手了,他要分一半好处。我听了这话,就拉着他们三个来了。”
安老爷听到这儿,笑了笑,接着问道:“来了之后呢?”
那贼接着说道:“我们是从西边史家的房顶上过来,绕到这儿的。可到了房顶上一看,就觉得事情不妙,不敢下来了。”安老爷追问:“为什么不敢下来?”贼解释道:“我们做贼的有个讲究:不管是星光下还是月光下,要是看那户人家黑黢黢的,下去准能得手;但要是赶上天黑阴云密布,那户人家却亮堂堂的,下去不但偷不到东西,弄不好还得倒霉。昨晚我们绕到这房上,往下一看,院子里就像被一片红光照着。当时谢三哥就想走,可我贪心太重,他们三个也没比我好到哪去,就还是下来了。没想到,我们四个人全来了,结果双双被老爷府上捆住。做贼做到这份儿上,丢人也丢到家了。现在要是把我们送官,也是我们自找的,没什么可抱怨的,到了官府还是这番话。要是老爷觉得我们可怜,就当这宅院里不知哪旮旯儿下了一窝小狗,提溜着耳朵扔到车辙里,算是老爷积德行善,饶了我们一命!”
安老爷还想继续追问,邓九公已经忍不住开腔了,他大声说道:“照这么说,人家跟你们也没仇没怨啊!这事儿得咱们老爷们说道说道!我问问你们,知道我是谁吗?”四个贼齐声回答:“不认识。”
这一下可把邓九公气坏了,他脸色涨得发紫,扯着嗓子嚷道:“好啊!你们竟敢说不认识我!听好了,我姓邓!虽说不是京城本地人,可我生在江北淮安,家在山东茌平,也算小有名气,江湖上都喊我一声邓九公!但凡绿林道上有点名气的人,听说我邓九公在哪个地方歇脚,就连那附近的一草一木,他们都不好意思动!怎么着,我今天住在好朋友家里,你们这群毛头小子,不赶紧夹着尾巴滚得远远的,反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得不成样子!你们这不是故意给我难堪吗?还敢说不认识我!我先把你们每人一只眼睛砸瞎,看你们以后还认不认得我!”说着,就挽起袖子要动手打人。
安老爷听了半天,总算明白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火,赶忙上前拉住他,大笑着说:“老哥哥,气了半天,原来是为这个。你怎么跟这帮畜生讲道理呢?”邓九公急得直跺脚:“老弟,你不知道,我这面子往哪搁啊?”安老爷耐心劝道:“这就更荒唐了!老哥哥,我一句话,保准你没话说。就算你名震江湖,再不济也得是金刚郝武、海马周三那类人才能巴结上你,知道你的大名;就这帮小贼,你让他们从哪听说过你,又哪里配知道你呢?”
安老爷这番话,就像蓝靛染白布,一物降一物,邓九公的态度立马缓和下来,他眉飞色舞地点头说:“老弟,这话我服。不过话虽如此,他们既然没本事捞好处,就该悄无声息地来,悄无声息地走。怎么把人家房子折腾得稀烂?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!”
安老爷劝道:“谁家还没遭过贼呢?撬扇窗户、踹两片瓦,都是常有的事儿。依我看,他们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,才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。现在既没伤人,也没丢东西,不如放了他们,让他们改过自新,这事儿也就了结了。”
邓九公捻着胡须直摇头,似乎在盘算着什么。安公子在旁边不敢反驳父亲的话,只轻声说了一句:“父亲,就这么放了,恐怕不太好吧。”没想到,这话激怒了老家将张进宝。他一听安老爷要放了这四个贼,立刻从人群中站出来,跪在地上说道:“老爷,这四个人可不能放!别的都好说,可这事关霍士端。霍士端受过老爷的恩惠,吃着老爷的俸禄,却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,这不是反了吗?往后我们这些当差的,还怎么抬头做人?依奴才的愚见,求老爷把他们送官,奴才愿意出去做证人,跟他们当面对质。这场官司,非得把霍士端揪出来不可!”安老爷叹道:“唉!好容易劝住了邓九太爷,你又来添乱。就算真是霍士端出的主意,对我有什么影响?对你又有什么影响?做人何必斤斤计较,咱们做君子的,就该有君子的气度,别这么气性大!”
邓九公插话道:“你们爷俩别争了,我有个主意。送官,没必要。为啥呢?就算把他们判了,走个两三站路,那些押送的衙役收了他们的钱,照样会把人放了,等于白折腾。可就这么放了,也不行。这里头的门道,我可比你们清楚。贼这行当,上了道就总想偷东西,偷不到就不甘心;吃了亏就想着报复,不报复也不甘心。就这么放了,保不准他们还会再来。就算他们再来,就凭他们这本事,再来个百八十号人,也不是事儿。可咱们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他们耗着?就算他们识趣,不敢再来,可要是他们犯了事被官府抓了,说在咱们这儿被放过,老弟,你这官声也得受影响!”
安老爷一听,觉得邓九公说得在理,便问:“九哥,那你说怎么办?”邓九公说:“依我看,老爷您这是开恩了,这事儿跟您也没关系。把他们交给我,我保证不动他们一根手指头,但得让他们知道厉害,我才能放了他们!”
说完,邓九公转头冲着四个贼说道:“听清楚了?人家主人家饶了你们,这事儿跟人家没关系了。现在是我邓九太爷跟你们说话!你们刚才不是说听说他家新娶的少奶奶,光嫁妆就有十万黄金、十万白银吗?这话不假,但我告诉你们,这些金银你们想都别想。我跟你们透个底,昨晚听见你们扔瓦片的是她,灭了你们熏香的是她,捆住你们一个人的也是她,射伤你们一个人胯骨的还是她。她从十二岁起就闯荡江湖,长枪短棒,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。论力气,武举考试用的头号石头,她单手就能举起来;论轻功,三层楼的高度,她一纵身就能上去。她可是我的徒弟!这话你们信不信?现在她成了少奶奶,不愿跟你们一般见识,所以昨天才没开门动手,只随便射了一箭给你们提个醒。她那箭叫袖箭,也叫连珠箭,一次能连发五枝,射你们四个还能多一枝。她还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,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,二百步开外指哪打哪。这是人家的传家宝贝,犯不着拿出来给你们看。除此之外,她还有一把雁翎倭刀。”说到这儿,他扭头问安公子:“贤侄,那刀呢?”安老爷早就明白他的用意,接口道:“在我这儿。”随即让安公子去取刀。
邓九公接过刀,“唰”地一声拔出来,在四个贼面前晃了晃。四个贼双手被反绑在身后,根本没法招架,只能倒吸一口凉气,拼命往后躲。邓九公见状哈哈大笑:“就你们这几颗脑袋,还不够我这一刀砍的!不过,我用刀讲究‘刀无空过’,没办法,只能拿你们的兵器来抵了!”说完,他抄起四个贼的顺刀、钢鞭、斧子、铁尺,手起刀落,一阵乱砍,转眼间这些兵器就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,散落在地上。邓九公喝道:“小子们,拿这些破烂回去给你妈换头花去吧!”
四个贼被吓得目瞪口呆。邓九公放下刀,又大声说道:“话我说完了,你们要是不信邪,不甘心,今天走了,改日尽管来!你们还得明白,我毁了你们的兵器,不是羞辱你们,是为你们好。不然,等你们出了这个门,带着这些显眼的家伙,保准被官府抓起来!这可是我在帮你们,你们得领情。你们也得体谅体谅我。我在江南江北、关内关外闯荡这么多年,才有了今天的名声,你们倒好,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好朋友家糟蹋成这样,我能答应吗?我把你们好好的兵器弄碎了,你们就想办法把这一地的碎瓦给我复原了!” 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二回邓九公关心身后名褚大娘得意离筵酒
上回说到安家迎娶何玉凤,邓九公帮忙置办的嫁妆太过丰厚,前来帮忙的吹鼓手、厨茶房,还有抬夫、轿夫等闲杂人等众多。京城这地方,越是繁华,人们越爱计较。金子黄澄澄、银子白晃晃,绫罗绸缎五颜六色,可这些人的眼珠子却黑得很。他们见了这么丰厚的嫁妆,顿时议论纷纷,添油加醋的传言很快就传到了一些小人耳朵里。这些人盘算着安老爷家刚办完喜事,肯定人人疲惫、防备松懈,便纠集起来,想趁机行窃。
谁料这位新娘子何玉凤略施手段,几个贼来了就一个都没能跑掉,让他们大失所望。好不容易遇到安老爷这样宽宏大量的主人,不想放过他们,这些贼刚要感恩戴德,半道上又杀出个邓九公。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他也是主人家,等他自报家门,才知道他是出来打抱不平的,这事本就与他无关。又见他那副咋咋呼呼、虚张声势的样子,像是有些来头,众人也不敢和他争辩。如今事情闹得一团糟,邓九公把贼骂得狗血淋头,既不送官,也不私下了结,却非要让他们把摔碎的瓦片一一复原,这摆明了是要故意刁难人!
四个贼急得不行,七嘴八舌地央求道:“老爷子,您也得高抬贵手啊。听您刚才那番话,就知道您是行家。您瞧瞧,我们做贼的落到这步田地,已经够丢脸窝心的了!要是分赃,挤一挤说不定还能吐出来;可这摔得粉碎的瓦片,怎么复原啊?难不成我们做贼的还会变戏法?人家主人都开恩了,您抬抬手,我们兄弟就过去了,出去一定念您的好。别的不说,祝您寿活八十,行不行?”
这些贼大概以为老头子喜欢听奉承话,却不知这话说错了比做错事还严重!邓九公二话不说,恶狠狠地啐了一口,骂道:“晦气!你九太爷今年还小呢,才八十八!你叫我寿活八十,这不是咒我吗?别跟我废话,我料你们也复原不了瓦片。我给你们指条明路,砖瓦铺里有卖瓦片的,人家主人盖房也是花钱买的,你们摔了多少,就买多少赔上;干脆再劳驾你们,把石灰、麻刀一块儿买来,再找几个泥水匠,人多好干活。趁着天还早,把活儿收拾完,晚上你们也好接着干你们的‘正经事’。买几片瓦也用不着这么多人,你们派两个手脚麻利的去买瓦,留下房上摔下来的和炉坑里掏出来的那俩,先把院子里的碎瓦清理干净,把院子打扫利索,省得人家心里记恨。”
霍士道听了,心里直叫苦:“好嘛,我们四个算是成了做贼的反面典型了!与其这样,还不如痛痛快快挨顿打,被远远打发走呢!”可他不敢反抗,只能不停地求饶。邓九公也不搭理,向安公子要了支笔,蘸满墨,在四个贼脸上一阵涂抹。霍士道略识得几个字,可惜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,也不知道被写了什么。再一看其他三个贼,脸上都写着核桃大小的“笨贼”两个字,活像挂了块显眼的招牌。他们想擦掉,双手却被反绑着,根本没办法。
正着急时,只见邓九公放下笔,对之前主张送贼去官府的张进宝说:“老张,派两个得力的人,带着这俩去买瓦。手里抓紧拴他们腿的绳子,不怕他们跑,也由不得他们不走。要是敢闹事,先揍他们一顿再去!”那两个贼急得“老爷子”叫个不停,哭求道:“我们愿意照数赔瓦,只求别让我们这么丢人现眼了!”可邓九公根本不理会,瞪着大眼睛,摇头晃脑、指手画脚地对贼们说道:“听清楚了,人家主人放了你们,这事跟人家没关系,全是我姓邓的主意。你们要是不服,等事情过了,尽管到山东茌平县岔道口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找我。我家是坐北朝南的广梁大门,门上挂着一面黑漆金字匾,上面写着‘名镇江湖’四个大字,那就是我家,我在那儿等着你们!”
安老爷看邓九公闹了半天,觉得“君子不应做得太过分”,这事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。但看他正得意,此时劝阻只会让他更固执,便从旁夸赞道:“九哥,你这办法干脆利落。不过家人们忙了半夜,也让他们歇歇,吃点东西,再处理这事也不迟。”说着,给张进宝使了个眼色,吩咐道:“先把他们带到外头等着。”张进宝心领神会,带着众家人,一人拽着一根绳子,像轰猪一样把贼带出了二门。
邓九公甩了甩手,大步走上台阶,进了屋子还在嚷嚷:“我就不信了!北京城里的贼,这么大的名号,居然不认得邓九公!”
褚大娘子连忙说道:“行了!够了!咱们去那边院子坐,好让人家收拾屋子。”安老爷、安太太也一边道谢,一边请他过去。上房里早已准备好了点心,有素包子、炸糕、油炸果、甜浆粥、面茶之类,女眷们吃了些,便去重新梳洗打扮。
邓九公和安老爷坐下后,又要了壶荸荠枣儿酒,说道:“昨天喝多了,得再喝点儿醒醒酒。”安老爷陪着他喝酒,找些闲话岔开话题,问道:“老哥哥,我昨天一回家就问你,说你睡了。怎么那么早就歇下了?”邓九公叹气道:“老弟,说出来丢人!这两天在南城外头,差点没把我肠子气断、肺给气炸!我越想越烦躁,越想越糊涂,没办法,回来闷了一会儿,倒头就睡了。”安老爷好奇道:“这从何说起?我还以为你在城外听戏,肯定乐在其中。正想问问你,也跟着听听热闹,怎么反倒气成这样?”邓九公连连摆手,说道:“快别提了!我这一肚子气,就是听戏听出来的。我这人藏不住话,以前见你不爱听戏,平时连戏馆子都不去,还觉得你太死板,现在才知道,这事儿真能把人活活气死!”
安老爷问:“是戏唱得不好?”邓九公说:“倒不在这上头。我听戏也就是图个热闹,戏里演的故事,我或许还知道些,曲子是一窍不通。遇到昆腔,咿咿呀呀的,我更听不懂。要说排场、行头、武打,京城的戏班子确实比外地强。就算演得不好,也就是个乐子,没什么可气的。我是被一群听戏的人给气着了!那天是不空和尚请客,他先带我到前门东边一条窄胡同里,一间门面的小楼上吃饭,说是叫‘青阳居’,号称京城口味第一。等上了楼,点了菜,喝起酒来,味道倒还过得去,可没喝几杯,我就坐不住了。”
安老爷忙问:“怎么了?”邓九公接着说:“就那么一间屋子,上下两层楼,楼下还生着个大火炉。老弟你想想,在楼上坐久了,不就成烤包子了?热得我帽子摘了,马褂也脱了。不空和尚大概看出我难受,就说:‘路南有个雅座,咱们挪过去坐吧。’我一听有雅座,赶紧让人拿着衣裳帽子,连酒带菜都搬过去。下了楼,过了街,进了个破栅栏门,里面是两间又脏又乱的头发铺。从一条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夹道挤过去,有间坐南朝北的小灰棚,这就是所谓的‘雅座’!这雅座后墙上倒是有扇南窗,可屋里比没窗户还黑。为啥呢?后院堆着比房檐还高的硬煤,煤堆旁边就是个厕所,太阳一晒,臊臭味直往屋里灌!我没办法,就着这股子味儿吃了顿糟心饭。我说出去透透气,抬头一看,瞧见隔墙有三间大楼,这才知道这地方紧挨着我常给他们保镖的绸缎行。他们老少掌柜我都认识,连他怀里抱的俩小孙子,一个叫增儿、一个叫彦儿,我也见过。早知道,借他们家地方吃饭不好吗?老弟,你接着听,这就要说到听戏了。”
安老爷好奇地问:“我见城外有好几处戏园子,你们去的是哪一处?”邓九公大大咧咧地一挥手:“我哪有闲工夫记这些,反正在前门西边的一条胡同里。街北是家红货铺,戏园子门口总摆着两大筐瓜子,堆得冒尖儿。那个不空和尚,这些门道门儿清,一进去就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。一问,说都被人占了,没办法,我们只好窝在顺着戏台的那间倒座儿楼上。坐下才发现,想看戏只能看演员的后背。开场唱的是《余伯牙摔琴》,听说演主角的是个名角儿。可我听他又哭又嚷地闹了半天,心里厌烦得不行。再瞧瞧周围听戏的人,有的咂嘴品味,有的不停点头,还有人扯着嗓子叫好,更有几个目不转睛,跟听圣贤书似的入迷,那模样比书上写的闻《诗》闻《礼》还认真!”
“正看着呢,占第二间楼的人来了。一个是高胖白净、留着小胡子,嘴唇外露出半截龅牙的汉子;另一个是弓着背的近视眼瘦子。这俩人,前呼后拥地带了一大群小旦!要说小旦这行当,老弟你肯定不喜欢,可我这老疯子倒不嫌弃。为啥?他们见了人又是请安又是磕头,低眉顺眼的。咱们高兴了,打骂几句,他们还得赔着笑哄咱们。说到底,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挣几两银子,怪可怜见的。可等我瞧见那个胖子摆弄小旦的做派,才知道北京城玩小旦还有另一套门道。那胖子一上楼,就并了两张桌子,大剌剌地往中间一坐,那群小旦前后左右围坐在桌上,活像摆了个兔儿爷摊子。那个瘦子反倒躲在一边坐着。他们在人前,绝口不提‘小旦’俩字,都称‘相公’,偶尔叫一声,还讲究避名讳,只喊字号。”
“我正纳闷呢,又上来个水蛇腰的小旦,也不讲究礼数,冲着那胖子喊了俩字‘肚香’,我倒听清楚了。喊完也上了桌子,紧挨着胖子坐下。俩人摇头晃脑,满嘴之乎者也,尽说些文绉绉的词儿。这时候,那个近视眼直勾勾地盯着台上。台上正演《蝴蝶梦》里‘说亲回话’的桥段,一个浓眉大眼、皮肤黝黑的小旦在台上叽叽喳喳说了半天,下去卸了妆,也上了楼。那胖子扯开嗓子就喊:‘状元夫人来矣!’再看那近视眼,脸上得意得不行,就跟真等着夫人来似的。我心里直犯嘀咕,啥时候状元夫人也跑戏馆子串场了?问了不空和尚才知道,那胖子姓徐,号度香,内城还有个姓华的旗人,这俩算是北京城城里城外数一数二的阔公子。水蛇腰那个叫袁宝珠,我瞅他那罗锅样儿,哼哼唧唧的,真像个‘元宝猪’!原来他喊的‘肚香’就是那胖子的号,我才知道小旦叫老爷兴叫号,说是这样文雅。我又问:‘那状元夫人又是咋回事?’他说:‘那个弓背的姓史,叫史莲峰,是状元,还是史虾米的亲侄儿。’我也不知道这史虾米是谁。还说那个黑小旦最受状元赏识,所以被叫状元夫人。我就寻思,要是别人叫这‘夫人’陪酒,他去不去呢?”安老爷听了,轻轻一笑:“简直荒唐!”
邓九公一拍大腿:“你以为这就完了?还有更离谱的!紧接着,第一间楼上的人也来了,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,看着像是世家子弟。一坐下,就吵吵着叫小旦。几个人抢着借笔,在纸上写条子,写了十几张。可怜他们的跟班儿,来回跑了好几趟,一个小旦都没叫来。后来从下场门钻出来个歪脑袋小旦,指甲缝里全是泥,大摇大摆上了楼,也不行礼,一屁股坐在个长脸瘦子身边。坐下后,五个人就打闹起来。瘦子叫小旦‘梆子头’,那小旦操着口音回嘴:‘吾叫“梆子头”,难道你倒不叫“嚏喷”吗?’还有个人说了句啥,小旦抬手就把那人帽子往前一推,照着后脑勺就是一巴掌。我还以为这小旦要动手打人,结果那帮公子哥被打被骂,反倒乐不可支!我都弄不明白,到底是谁给谁钱了!”
安老爷劝道:“九兄,你怕是太嫉恶如仇了,不至于这么夸张吧?”邓九公急得直跺脚:“老弟,你要不信,我现在说起这事儿还来气!更稀奇的还在后头!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,正面俩戴着瓜皮帽、穿着马褂,一个安庆口音,一个湖北口音,一时看不出身份。另外三个年轻人,都戴着白毡帽,穿着绿镶边的靴子,皮袄半掩着怀,腰带系在里面。这仨人打扮一样,连长相都像,看样子是亲兄弟。他们倒不嬉闹,只是把那俩戴瓜皮帽的让在主位,三人左右陪着,称兄道弟,热络得很。我一看,这五人看着不像是一路人,咋凑到一块儿了?不空和尚知道内情,他说:‘戴瓜皮帽里岁数大、红脸的姓虞,叫虞太白;那个鼻子发红的姓鹿,叫鹿亚元;加上刚才唱《摔琴》的,还有一个,是四大名班里唱二簧的角儿。’我才知道这俩也是戏子。我问:‘既然是唱戏的,咋跟那三个年轻人坐到一块儿了?’不空和尚朝我指指点点,又是摆手又是吐舌头,再问就不肯说了。老弟,你说这伙人到底啥来头?”
安老爷摇摇头:“我不知道,也没必要知道,总归是‘父兄失教,子弟不堪’。养出这样的儿子,冥冥之中自有天道。我倒奇怪,九兄你既然这么生气,为啥不当天回来,昨天还在城外耽搁一天?”邓九公一拍大腿:“我咋不想回来?还不是不空和尚撺掇的,他说第二天有好戏。果然,昨天换了个‘和’字班,唱整本《施公案》,正对我胃口。我最爱听张桂兰盗了施公的金牌,施公查到凤凰张七家,不但不怪罪,还让副将黄天霸娶了她。这施公真是宽宏大量,宰相肚里能撑船!”安老爷哭笑不得:“我的哥,那是戏啊!”邓九公脖子一梗:“老弟,这戏里演的可都是咱大清国的真事儿!施公尽忠报国,谁人不知?就连黄天霸他爹飞镖黄三太,我都见过,那才是绿林好汉!”
安老爷笑着追问:“照你这么说,戏里是真事儿,施公是好人,那我家这四个小贼,不过踹碎几片瓦,我想放了他们,你为啥死活不同意,非要让他们赔瓦?”邓九公先是一愣,随即哈哈大笑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:“老弟,又被你绕进去了!方才我就是气他们说不认识邓九公,心里不痛快。如今你要放他们,正应了‘君子不见小人过’,‘得放手时须放手,得饶人处且饶人’,那就放了吧!”
安老爷叫来张进宝,吩咐放了那四个贼。说来那几个贼还有些良心,后来三个改邪归正,做起小买卖;只有霍士道,因为哥哥不信他行窃没得手,兄弟俩争执起来,他竟一口咬下哥哥一只耳朵,最后闹到官府,被判了罪,流放到偏远之地。安老爷家的房子,自然有人负责修理。
此后,邓九公又逛了几处京城周边的名胜古迹,渐渐有了归意,便选了个日子,打算回山东老家。安老爷再三挽留不住,只好帮他收拾行李。仔细一想,邓九公当初送的彩礼极为丰厚,如今要回礼,一来力不从心,二来对方家境富裕,贸然送礼反倒不知如何措辞,于情于理都不合适。于是,安老爷挑选了些邓九公平日喜欢的手工物件、精致器皿,还有宫廷糕点、腌制小菜;又考虑到天气转冷,特意置办了几件轻便保暖的皮袄,斗篷、披风等衣物也一应俱全。安太太带着金、玉姐妹,另外准备了送给褚大娘子和她孩子的礼物,还有给邓九公姨奶奶的伴手礼。邓九公见了,笑得合不拢嘴。
这天,安老爷与张亲家老爷带着公子,在上房设宴为邓九公饯行。安太太则在西间与褚大娘子话别,还请了舅太太、张亲家太太作陪,两位媳妇也一同入席。宴席上,邓九公看着安老夫妻膝下的佳儿、佳妇,三人齐聚一堂,心中羡慕之余又生出感慨,不禁举起酒杯,望向安老爷说道:“老弟啊!我八十四岁来京城时,临走就跟亲友们说过:‘我邓老九此番离京,往后恐怕没机会再来了。’谁能想到,这话说了没算数,如今我八十八了,又走了这一遭。这一趟,没见过的世面见着了,没吃过的东西也尝过了,不过这些都是小事;最要紧的是帮何家姑奶奶了却了一桩大心愿,还与老弟你多结了一层缘分,人这一辈子,真是什么都有定数。这段日子,我们爷儿们在你这儿叨扰许久,临走还承蒙老弟和弟夫人费心操办,你我之间的交情,我也不弄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了,礼物我照单全收,除此之外,我还有个不情之请,想跟你要点东西,再托付你办件事。”
安老爷赶忙回应:“老哥哥肯开口,那再好不过了。只要我能办到、能找到的,一定尽力。”邓九公笑呵呵地一饮而尽,说道:“其实这事就算我不托付,你也多半能办得到,除了你,旁人还真不一定能成。不过话得说在明处,礼数也得周全。”说着,他又斟满酒,喝了一口,继续道:“老弟,你看我,风风雨雨快九十岁了,这一别,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。想我邓老九,出身平凡,就凭着一副好身板和一张嘴,多亏老天眷顾、亲友抬爱,才有了如今的家业,名利双收,按理说也没什么不满足的。可有时候回头想想,我这么个人,到老了连个坟前拜祭尽孝的孩子都没有,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。”
安老爷连忙劝道:“九哥,这话我可不敢苟同。《洪范》里讲的五福,只提到长寿、富贵、康宁、好德、善终,没把有没有儿子、做不做官算进去。可见人生在世,有没有子嗣、做官是显达还是落魄,都是老天爷权衡得失的安排,和个人的修行没直接关系。我还有句话,不是故意逗你,就你这硬朗的身子骨,说不定还能盼来个侄儿呢!”邓九公听了,哈哈大笑:“老弟,你这话说得新鲜,就跟六指儿猜拳——没个对儿!”张老也跟着搭腔:“说不定命里该有,谁能说得准呢。”谁料,席上坐着的褚一官,恰好生着六指,听到这话,只能低头抿着酒,也不好接话,场面一时有些尴尬。
这边上房里高谈阔论,西间安太太那一桌人都在静静听着。听到这儿,舅太太忍不住说道:“九公这话我可不认同。我也没儿子,可我这干女儿,还有你们家大姑奶奶,难道不比别人家儿子强?”安太太也随声附和。邓九公立刻高声回应:“这话在理!舅太太、弟夫人,我正想说这个呢!”他转向安老爷,郑重说道:“不光是女儿,我这女婿也顶得上儿子。第一,他心地善良,本事也不差,就是人老实,不爱说大话。以前我走镖的时候,带着他一路历练;后来我不干这行了,也没让他再出去闯荡。为啥?走镖这行虽说靠本事吃饭,但整天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,不是什么安稳营生。老弟,就说我这么个老江湖,不也在海马周三那儿栽过跟头!所以我想着,以后给他另谋条出路,谋个好前程。凭我的家底,给他捐个小官不难,但花钱买来的官总透着股铜臭味,也不长久。等他离开我后,要是有边疆立功的机会,还得麻烦老弟你多费心,帮他靠真本事挣个出身。同样是和人争斗,这可比走镖体面多了。这是第一件事。”安老爷点头道:“九哥放心,这话你尽管交代。等你……以后,只要我还在,这事包在我身上。再说,要是有合适机会,也不必非得等到以后。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。那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?”
邓九公神色一正,说道:“这东西比刚才说的事还紧要。老弟,我跟你说过,我十八岁那年负气离开淮安老家,搬到山东茌平定居,到如今整整七十年了。我的房产田地都在这儿,连坟地都置办好了,父母的坟也迁过来了,我是不打算再回老家了。我八十岁那年,有个四川做木材生意的朋友,送了我一副上好的建昌木棺材板,寿材我备好了;寿衣、陪葬的物件,你侄女也给我准备好了。说句不好听的,哪天我想走了,抬脚就能跟着父母团聚去!可我就缺一样东西,这么多年一直没着落。我这人见识浅,也不知道这东西我用不用得上,所以得先向老弟你请教请教。”
安老爷没等他说完,便接口道:“老哥哥,我明白了,你是不是想要一副吉祥陀罗经被?”邓九公把头一扭,嘴一撇,不屑地说:“呸!我要那玩意儿干啥?我听说,那都是王公贵族,得皇上赏赐才能用的。先不说我这身份够不够格,就算破格用了,也得生前没做亏心事,死后阎王爷才会待见,让我投个好胎吧?不然,就算顶着如来佛的名号,也是白费!陀罗经被能顶啥用?”安老爷心中暗暗惊讶,没想到这没读过多少书的老头儿,看待事情竟如此通透。他连忙说道:“既然不是,那老哥哥你就直说吧。”
邓九公脸上闪过一丝羞涩,随即笑容满面地说道:“我看那些有故事的人去世后,他们的子孙常会请有名的文人,把死者生前的事迹写成一篇文章,有的叫‘行述’,有的叫‘行略’‘行状’,我也搞不清到底该叫啥。虽说这些文字说到底也就是纸上谈兵,但怪就怪在,再普通的事儿,经你们文人的笔一写,就变得栩栩如生,特别有听头。像我这样的人,又有啥值得写的呢?只是我这辈子,把功名富贵都看淡了,唯独就盼着听人说一句:‘邓老九是个够义气的朋友!’所以我寻思着,将来也想弄这么一篇文章。要是去年没结识老弟你,我连这念头都不敢有。为啥?我见多了那些爱听奉承话的人,别人说两句好话,就找不着北了,还真以为人家说的都是真心话。可他们不知道,《神童诗》里说得好:‘别人怀宝剑,我有笔如刀。’文人的笔比我们武人的刀还厉害,表面上写的是夸奖的话,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挖苦呢,被骂了还蒙在鼓里。老弟,你知道的,我肚子里那点墨水有限,万一求错了人,人家舞文弄墨把我奚落一顿,我又看不懂,那不是自讨没趣吗?但说到老弟你,我一百个放心。你学问高、心肠好,我是个什么样的人,你也清楚。我虽说没读过多少书,可还记得《古文观止》里有句话:‘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子也。’这话用在你我身上,再合适不过了。所以我想求你大笔一挥,把我的生平经历,实实在在地写一篇文章。等我走了以后,让我姑爷在我坟前立块石碑,把你写的文章刻在正面,背面就刻上朋友们送我的‘名镇江湖’四个字。我闯荡一辈子,不就图个人过留名、雁过留声嘛。老弟,你看这事能成不?”
众人没想到,邓九公这样一个粗豪的老头儿,竟能滔滔不绝地谈起文章学问,还对其中的门道说得头头是道,实在令人称奇,不愧是“世有不读诗书的英雄”。更让人意外的是,他也未能免俗,突然起了求名的念头。但仔细想想,“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”这句话,背后也有深意。名声,本就是对一个人实际作为的认可。从远古时期伏羲画卦、教人农耕,到后来周公制礼作乐、孔子编订典籍,这些实实在在的功绩,何尝不是源于对名声的追求?只是,想不想追求名声,取决于个人;能不能获得真正的好名声,却要看天意。老天爷慈悲为怀,希望万物各得其所,可为什么有些人空有才名,却难有善终?其实,人生在世,很多事都能靠努力争取,唯独“才名”二字,上天格外谨慎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“造物忌才”,也是“名与气不可轻易予人”的道理。难道老天爷重虚名而轻实干,厚待万物而薄待世人吗?并非如此。这其中的关键,在于一个人的福分能否承载得起才名。古往今来,多少伟人兼具才华与名声;也有些人,空有才名却德不配位,最终身败名裂。
邓九公不过是个喜好饮酒、性情豪爽之人,能有多大的福分?可上天不仅护佑他一生顺遂,还让他遇见安水心先生,甚至有望名传后世。仔细想来,他爱憎分明、心直口快,总爱替人排忧解难、急人所急,这份善良侠义本就是积攒福气的根源。种下这样的善因,自然能收获相应的福报,就连“才名”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,老天都愿意成全他,更何况邓九公本就不是庸碌无为之辈。话虽如此,又凭什么说他能名传不朽呢?别的不说,单是燕北闲人闲来无事,将他的故事写进《儿女英雄传》,就已经让他比那些古籍中一笔带过的人物幸运许多了。
闲话少叙,言归正传。安老爷听邓九公这番恳切言辞,着实没想到他竟有这般深远见解。这番请求恰好挠到了安老爷的心痒处,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兴奋地说道:“九哥,这事包在我身上!古人相交,有为好友生前立传,甚至还有生时吊唁、祭祀的。咱们不必做那些惊世骇俗的事,我先把你的生平事迹写成一篇传记,写完请你过目,满意了再刻到石碑上。不过,‘名镇江湖’这四个字,刻在墓碑正面不太合适,更适合用来光耀门楣。你要是想用,我把它写进文章里,刻在碑的背面。”
邓九公一听就急了,大声嚷道:“老弟!合着我求你写的文章倒成次要的了?那墓碑正面刻啥?”安老爷捻着胡须思索片刻,郑重说道:“依我看,墓碑正面居中刻上‘清故义士邓某之墓’几个大字,九哥意下如何?”邓九公听罢,兴奋地猛拍桌子,碟碗都跟着叮当作响:“妙!太妙了!我心里就盼着这样,可就是说不出来!你们舞文弄墨的人,就是有本事!”说罢,他扯着嗓子喊道:“快换热酒!拿大杯来!”安公子赶忙起身,亲自斟满一大杯酒递过去。邓九公也不顾酒的冷热,仰头一饮而尽,冲着安老爷亮了亮杯底,感慨道:“老弟!我邓振彪这辈子值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