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晓白没吭声,大步流星就走到他面前了。
风衣还带着体温呢,裹到扁越人肩膀上的时候,他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烟草味,还夹杂着雨水的腥味。这风衣是墨晓白贴身揣着的,连里衬都是热乎乎的。“林子里的老杨头说,一到阴天下雨,你的肩膀就疼得厉害。”墨晓白的声音特别沙哑,雨水顺着下巴滴到扁越人的领口上,“我……我就顺路拿了件风衣过来。”
顺路?
扁越人瞅着他军裤上的泥点子,从基地到林子里老杨头那儿,来来回回起码得有十里的泥路呢,这哪能是顺路啊?
他想把风衣脱下来,手指刚碰到衣扣,就被墨晓白按住了手腕。
墨晓白的手凉得跟冰似的,手指肚上还带着雨水的凉意:“别脱,等我走了你再脱。”
铁皮房外面的雨下得更猛了,噼里啪啦地打在铁皮屋顶上。
庄周一在行军床上翻了个身,迷迷糊糊地喊了声:“越人哥哥。”
扁越人下意识地就想回头,却被墨晓白拽住了袖子。“先听我把话说完。”他喉结上下动了两下,雨水从头发梢上滴落到衣领里,军装上就被洇出了深色的印子。“上回在那个废弃的医院,我给你的羊毛围巾,是不是给别人了呀?”
扁越人的瞳孔一下子缩了小了点。
那条围巾可是墨晓白用三个月的针线假换来的呢。他老是说自己是个兵痞,可他拆了三条旧军毯,在篝火旁边缝了十七个晚上,那针脚细密得就像姑娘家绣的并蒂莲似的。
半个月之前物资特别短缺,隔壁帐篷有个小丫头,冻得一个劲儿哭,他就把围巾给那小丫头了。
“嗯,给她了。”他眼睛往下看着自己沾了茶渍的袖口,“那小丫头才七岁呢,比小庄还小。”
墨晓白突然就笑了,那笑声和窗外的雷声混在一起,听着就像被揉皱了的纸发出的声音。“我就猜到是这样。”他把手从扁越人的手腕上松开,手指不自觉地在风衣口袋那儿摩挲着,口袋那儿鼓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,是还没拆封的巧克力呢。“上回我看你围着那条围巾,还以为……以为你多少还是有点喜欢的呢。”
雨水顺着门框流下来,就像小瀑布一样。扁越人能看到墨晓白脚边的水洼里,自己的影子和墨晓白的影子叠在一块儿了。
他伸手去解风衣的扣子,金属扣子碰在一起的声音在雨声里听得特别清楚:“我不冷,你拿回去吧。”“别!”墨晓白一下子就抓住他的手,手指尖还带着雨水呢,冰得人直打哆嗦,“我不是想把东西要回来……我就想知道,是不是我送出去的东西,你都这么个对待法儿?”他的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去,就跟被雨水泡得没了劲儿的棉花似的,“热粥给伤员喝了,巧克力给小庄了,围巾给那小丫头了……那我呢?我在你这儿算个啥呀?”
扁越人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勒紧了。
他就想起上个月的时候,墨晓白蹲在篝火旁边给他补袜子,那针把手指都给戳破了,血珠子滴到袜子底儿上,就像绣出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红花似的;又想起墨晓白老是说“老子最烦磨磨唧唧的”,可是他咳嗽得睡不着觉的时候,墨晓白就偷偷跑到林子里去采枇杷叶回来熬水,那手被刺扎得全是血点子。
“晓白啊。”他把手抽了回来,把风衣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沿上,“你值得……值得有一个能把你送的每一样东西都当成宝贝,捧在手心里的人。”
“我不要别人!”墨晓白突然大喊起来,震得这铁皮房子的窗户玻璃都嗡嗡直响。
他的眼眶红得就像是泡在血里一样,雨水顺着下巴滴到叠好的风衣上,弄出了一片深色的印子,“我就只要你!你懂不懂啊?”
这时候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,就只能听到雨水拍打铁皮的声音。
庄周一翻了个身,把薄被子给踢开了,扁越人赶忙弯腰去捡被子。这动作就跟根刺似的,一下子扎得墨晓白往后退了半步,后背“砰”的一声撞在铁皮墙上,那声音可闷了。
“你瞧瞧。”他脸上挤出个笑,比哭还难看呢,“你都不舍得看我一眼。”
“宿主,墨晓白的血压升到145\/95了,肾上腺素分泌也不正常了。”智脑的声音突然就在扁越人耳边冒了出来,还带着点机械的那种犹豫劲儿,“需不需要介入去安抚一下啊?”
扁越人给庄周一盖好被子,手指不自觉地在少年头顶翘着的那撮呆毛上摩挲着。
他就想起三天前智脑说墨晓白在强撑着,又想到刚才对方军裤上的泥点子,还记起那条被他转送给别人的围巾——说不定这时候正围在那小丫头脖子上,给她挡着暴雨的寒气呢。
“不用。”他小声嘟囔着,“长痛啊……总归是比短痛更折磨人。”
墨晓白突然一把抓起床上的风衣,转身就想走。
雨水顺着他后背的军装往下流,在地上拉出一道水痕。
走到门口的时候,他突然停住了,背对着扁越人说:“上回在那个废弃医院的时候,我本来是想……想在围巾里缝个纸条的。”他吸了吸鼻子,声音被雨声弄得直发抖,“写上‘越人,我喜欢你’。”
铁皮门被风刮得哐哐直响,墨晓白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雨幕里头了。扁越人瞅着门口那空出来的地儿,耳朵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雨声搅和在一块,那心跳一下比一下跳得猛。
智脑又发出那种机械的声音:“监测到墨晓白正在淋着雨跑呢,体温才35.8c,有失温的危险。”
扁越人把手伸到床沿边摸了摸,那儿还留着风衣的一点温热呢。
他就想起墨晓白缝围巾的时候扎破手指的样子,又想起墨晓白把巧克力藏在军包最里头的事儿,还想起自己每次接过那些东西的时候,说的“谢谢”特别生硬,就跟在完成任务似的。
“越人哥哥。”庄周迷迷糊糊地嘟囔着,小手到处摸索着,最后抓住了扁越人的手指头,“冷。”
扁越人低下头,把少年的被子角又往紧里掖了掖。
窗外的雷轰隆隆地滚过去,他看着雨幕里的背影越来越模糊,喉咙那块儿动了动,感觉有点疼。这疼啊,就得一次疼个够,要不然以后的日子里,就会老是疼,疼得像密密麻麻的针线缝成的疤一样。
竹子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弄出一片片斑驳的网子似的图案,月光洒进来,落在石桌的茶盏里,就像碎成了一片片银色的鱼鳞。
扁越人垂着眼皮瞅着杯子里晃悠的月亮影子,听着墨晓白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,那声音就像一片沾了水的蝉翅膀,湿乎乎、沉甸甸的,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。
“那年在云梦泽,你替我挡了那支淬了毒的箭。”墨晓白紧紧握着茶盏,手指关节都泛出了青白的颜色。他说道:“我抱着你往药庐飞奔,你的血把我的衣服都浸透了,可你还笑着打趣我,说‘墨公子你现在这着急的样子,就跟被人抢了糖的小孩子似的’。”
风一吹,竹枝就沙沙沙地响。扁越人的手指在杯沿上轻轻划着。
她可忘不了那天那股浓浓的血腥味,特别呛人。她也清楚地记得墨晓白发髻上的玉冠都歪了,几缕碎发黏在满是汗水的额头,那是她头一回看到他没了往日的镇定。
“后来啊,每次我给你送药材,你总是说‘够了,不用再送了’;我想约你一起看星星,你就说‘夜里露水重,不合适’。”墨晓白突然笑了一下,这笑声里满是苦涩,“我就老是寻思着,可能你就是那种慢热的人呢,也许我再努力努力……”说着,他突然身子往前一倾,袖子里的竹笛滚落到石桌上。“可是今天,我在演武场看到你毫不犹豫地替萧兰陵挡剑,那副不要命的样子……”
扁越人抬起眼睛,正好对上他泛红的眼尾。他的眼睛里就像下着一场小雨,湿漉漉的,可又热得吓人。
“阿越啊,我是不是连给萧兰陵当影子都不配啊?”
石桌上的茶盏“咔”的一声,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。
扁越人伸手按住墨晓白想要碰到自己的手,他掌心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茧传了过来,这让她想起以前给他包扎箭伤的时候,他的掌心也是这么个温度。那时候她只觉得这是医者该做的,现在才明白,有些温度,是不能轻易接受的。“墨公子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好似带着冰碴儿的剑一样,“那天我替你挡箭,是因为你是我师兄的好朋友;今天我替萧兰陵挡箭,是因为我和他有约定。”说完,她把手松开,往后退了小半步,竹影映进了她的眼睛里,“你和我啊,根本就不可能。”
风卷着竹叶从石桌那儿吹过,墨晓白的竹笛咕噜噜地滚到了她的脚边。
他看着她往后退的样子,喉咙动了动,最后还是没再说话。
就在他弯腰捡起竹笛的时候,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掉到了青石板上,碎得像星星似的。
“宿主,墨公子的情绪值降到危险线了。”智脑那机械的声音突然在扁越人的脑海里响起来,声音里还带着点犹豫的温柔,“他刚刚……哭了。”
扁越人看着墨晓白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,他那宽大的袖子扫过竹枝,惊得几点夜里的露水落下来,掉到她手背上,凉得钻心。
她从腰间拿出药囊,这是刚刚给萧兰陵处理剑伤的时候用的,还带着淡淡的艾草香味呢。
“智脑啊,你看过太多故事了。”她看着竹影深处,声音轻得就像一声叹息,“那些拖拖拉拉的感情,到最后哪次不是把两个人都折磨得伤痕累累的?”她把药囊系紧,手指的关节都捏得发白了,“他要是现在疼,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;要是我答应了他,以后的每一天就像钝刀子割肉一样——长痛还不如短痛呢。”远处传来了更漏的声响,已经三更天喽。
扁越人转身朝着药庐走去,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就像一条怎么也斩不断的线似的。
风从竹林吹过,有枯了的叶子打着转儿落到她脚边。她低下头瞅了一眼,突然就想起墨晓白刚刚说的“看星”那事儿。
以前啊,他老是说云梦泽的星星比长安的要亮。
可她当时就觉得他是闲得没事干,现在才恍然大悟,有些约会啊,一旦错过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喽。
竹林的影子越来越浓,她的脚步停了那么一下下,可最后还是没有回头。
爱也好,恨也罢,到了尽头的时候啊,原来连回头的份儿都没有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