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墨少君老是说你一点儿都没变。”庄周一边说话,一边把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,“可我觉着你变了呀。”庄周拍了拍身边的床沿,接着说:“以前你给我扎针的时候啊,针尾上的艾草灰都得摆得规规矩矩的。现在呢,我把你的药筛子给踢翻了,你就弯个腰捡起来,连句骂我的话都没有了。”
扁越人正低着头整理药柜里的陈皮呢,耳朵尖儿慢慢就红了起来,小声说:“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。”
“所以你得好好哄着我呀。”庄周一把掀开被子,露出裹着纱布的右腿,这腿是前日追雪狐的时候被荆棘给划伤的,“扁兄啊,我冷得很呢。”
“快把被子盖好喽。”扁越人从衣柜里拿了条薄毯子,走过去想给庄周盖上。哪知道,庄周一下就抓住他的手腕,用力一拽,就把他拽到怀里了。
扁越人一个踉跄,膝盖就顶在床沿上了,整个人差不多都贴到庄周那发烫的胸口上了。
“庄周啊!”扁越人低声呵斥了一句,刚想推开,就听到庄周闷在他脖子窝那儿的声音:“我是真冷啊。不是发烧那种热,是……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。”
扁越人的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。他就想到啊,三天前给庄周把脉的时候,那脉跳得浮浮的,一点力气都没有,这不就是老毛病还没好又染上风寒了嘛。
这小祖宗老是说自己“身体倍儿棒,壮得跟头牛似的”,可每次一生病啊,真能把人吓得心脏都差点停跳。
“我去添个炭盆。”他小声说道,想把手抽回来。
“不要。”庄周抱得更紧了,那呼吸都喷到他耳垂上了,“你陪我睡觉。就像小时候在镜湖,我发烧的时候你陪我睡那样。”
扁越人呼吸一下子就顿住了。
镜湖小筑的老房子里,有个朝着太阳的小暖阁呢。他以前就在那儿守着小少爷,整整守了七天七夜啊。
那时候小少爷烧得迷迷糊糊的,净说胡话,抓着他的袖子就是不撒手。他就和衣躺在床沿边,任由小少爷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。
“那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。”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就跟叹气似的,“你现在……可不是小孩子喽。”
“在扁兄你眼里,我永远都是小孩子。”庄周松开手,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角,“你要是不答应,我就……我就把你藏在《千金方》后面的蜜渍金橘全都偷吃光。”
扁越人低下头看着他。
对方眼睛里还带着发烧过后的那种水汪汪的感觉,可又藏着一丝狡黠的笑。这笑啊,和十年前在镜湖小筑的时候,他偷吃灶房里的糖蒸酥酪被逮住时的眼神,简直一模一样。
“睡床里边去。”他扭过身子去拿自己的外套,还不忘叮嘱一句:“可别乱踢被子啊。”
庄周一听,马上掀开大通铺上的锦被,像个小猫咪似的,一下子就蜷缩到床铺的里侧去了。
扁越人把案几上的蜡烛吹灭,借着月光把外袍脱了,就穿着里面的中衣躺到了外侧。
他刚一躺下,就感觉有个热乎乎的身子贴了过来,一只手还搭在了他的腰上,额头也抵着他的后背。
庄周一带着困意嘟囔着:“扁兄啊,你的背好暖和呀,可比炭盆还暖和呢。”
扁越人本来身子绷得直直地躺着呢,听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,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。
窗外的桃花还在不停地飘落,有一片就飘进了窗户里,落在了他摊开的手心上。
他瞅着那片粉白粉白的花瓣,就想起维安说过的话:“有些事儿啊,得让风慢慢去吹。”
这风里啊,藏着镜湖的那场大火,藏着乱葬岗的草堆,藏着小少爷怀里被烧焦的医书,也藏着此时此刻身后这人均匀的呼吸声呢。
他轻轻翻了个身,庄周一马上就往他怀里钻,鼻尖还在他脖子侧边的皮肤上蹭来蹭去的。
他小声地说:“别闹了啊。”可手却抬起来,轻轻拍了拍庄周一的后背,就像哄小孩子似的。
庄周一在他怀里哼唧了一声,抓着他中衣的手指先是松了松,接着又紧紧地攥住了。
月光透过窗户纸洒在他俩身上,把他们的影子都融合成一块儿了。
“扁兄……”他迷迷糊糊地张嘴说道:“你讲啊……等我病好了,咱就去镜湖看桃花呗。墨少君说啊,那儿的桃树又长高了不少呢,湖边上还长了好多野姜花……”
扁越人瞅着他脑袋上翘起来的乱发,喉咙滚动了一下,应道:“行嘞。等你腿伤好了,药也喝够量了……”
“现在就应下嘛。”庄周一伸手揪了揪他的衣襟,“拉勾。”
扁越人让他给逗乐了,就伸出小拇指跟他勾在一起:“拉勾就拉勾。”
庄周一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,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起来。
扁越人瞧着他睡着的脸,轻轻把手抽回来,给他把被子掖了掖。
窗外的风把竹帘吹起来了,远处传来林小云儿的笑声——她可能是采到了带着晨露的枇杷叶,正跟维安唠着啥呢。
他又躺回原来的地方,听着庄周一那均匀的呼吸声,突然就想起今天在药室的时候,林小云儿说他是“千年寒冰”。
可是啊,这时候怀里的温度,比药炉里的炭火还暖和呢,比带着晨露的枇杷叶还甜。
他伸手摸了摸床头装蜜渍金橘的罐子,又看了一眼桌子上还没整理的药筛。
等庄周一睡踏实了,他还得去把新采来的枇杷叶阴干,把药筛里的陈皮分分类,再把明天要煎的药材检查一遍。
“睡吧。”他小声地说,手指尖轻轻触了触庄周一的头发梢儿,“我忙完就回来哟。”
庄周一在睡梦里哼唧了一声,又往他怀里偎了偎。
扁越人看着窗外越来越圆的月亮,冷不丁觉得这夜里的风里啊,除了那些没说出来的过去的事儿,好像还藏着些别的东西呢——就像春天的小芽儿从土里冒出来时的那种软软的感觉,像新泡的茶散开来的香气,像……他藏在《千金方》后面那罐蜜渍金橘的甜丝丝的味道。
夜里的风把半掩着的窗户吹开了,桌子上的《千金方》被吹得翻开了一页,中间夹着的半张旧纸就露了出来。
纸上的字因为年头久了都褪色了,不过还能认出几个字来:“等小少爷病好了,一起到镜湖去看桃花。”
傍晚的暮色一点点漫到窗户框子上的时候,林小云儿端着刚刚晾好的酸梅汤走过走廊,正好看到维安抱着一堆要换洗的衣服从扁越人的房门口走过。
她踮起脚尖朝着那虚掩着的门缝里瞅了一眼,就瞧见扁越人有点驼着的后背正弯在床头那儿,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块湿毛巾呢。
“维安姐,扁大哥最近是咋回事儿呀?”小云儿咬着吸管靠过来,“我昨天给他递桃子的时候,他接的时候就跟被烫了一下似的,今天晾衣服的时候又故意躲着我,就跟躲啥要命的瘟疫似的。”维安把衣服往胳膊肘那儿拢了拢,眼睛朝着门缝里晃悠的影子瞅了瞅,说道:“小笨蛋,你没瞅见庄先生这两天烧得可厉害了吗?
扁越人一整晚都没合眼呢,昨天我夜里起来上厕所的时候,还瞧见他在楼梯口揉太阳穴呢。他呀,心里装的事儿可多了,重得很。”
话还没说完呢,房间里就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声。
这两人一下子就不吭声了,就看见扁越人直起了腰,把手掌贴在庄周的额头角上试了试温度,然后又转身到床头柜那儿翻找药瓶子。
他白色衬衫的后背有淡淡的汗渍,头发丝垂下来把眼睛和眉毛都遮住了,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清冷了。
“水。”
这沙哑的呼喊声让扁越人的动作停了一下。
他转身的时候,正好和庄周半睁着的眼睛对上了。
生病的人眼尾红红的,睫毛上沾着薄薄的汗水,本来瘦瘦的脸因为发烧有点浮肿了,可还是倔强地伸着手,手指头还微微地颤抖着。
扁越人的喉咙动了动,拿勺子舀了一勺温水凑过去。
可是庄周却把头偏到一边,干裂的嘴唇擦过他的虎口,说:“要你喂我。”
玻璃勺子磕在瓷碗的边缘上,发出了清脆的响声。
扁越人低着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,最后还是弯起手指托住庄周的后脖颈,慢慢地把水送到他嘴里。
水顺着嘴角流出来,把扁越人的袖口都弄湿了,他也就是抽了张纸巾,一下一下地擦着庄周的下巴。“阿越。”庄周一冷不丁地就攥住了他的手腕。
那掌心烫得厉害,紧紧裹着他凉冰冰的腕骨,就跟烙铁似的,只听庄周一说:“我冷。”
扁越人一下子就愣住了,动作都停住了。
这时候啊,窗外的晚风呼呼地吹进来,把纱帘都掀起来了,床头的温度计被吹得轻轻晃悠,那红色的水银柱就停在39.5c这个位置上。
扁越人看着庄周一睫毛下面水汪汪的眼睛,忍不住咽了下口水,喉结动了动,说:“那我再给你加一床被子吧。”
“不要被子。”庄周一拽着他就往床边拉,那力气大得啊,哪像个生病的人呢,还说,“我要你。”
这房间里安静得很,都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了。
扁越人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病恹恹的脸,突然就想起三天前那个下着暴雨的晚上,庄周一也是这么攥着他的手腕,说“送我去医院”。
那时候庄周一还能强撑着坐起来呢,可现在呢,连手指头尖都在不停地抖。
“就睡一小会儿。”庄周一闭上眼睛,声音轻得就跟一声叹息似的,“我保证不乱动。”
扁越人的手指在床沿那儿捏得紧紧的,都捏出白印子了。
他瞅着庄周一烧得红红的耳尖,最后小声地应了句“行吧”,可转身就去衣柜里抽出了一床薄被子,铺在地板上。
“睡床上。”庄周一撑着想起来。
“地上凉快。”扁越人轻轻按住他的肩膀,那动作轻得就像碰一片雪花似的,“你烧得这么厉害,我睡在这儿方便照顾你。”月光洒到窗台的时候,扁越人正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呢,耳朵听着床那边传来的均匀呼吸声。
他眼睛瞅着天花板上晃悠的树影,刚想闭上眼睛睡觉,突然啊,脑袋里就响起智脑那带着调侃的电子音:“都离得这么近了,你咋不趁机亲近亲近,反倒睡地板呢?照顾人也得有点小计谋呀~”
“别瞎说了。”扁越人一把扯过被子,把脑袋蒙住,可耳朵尖却一点点变得通红。
这时候床上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,然后一只热乎乎的手从床沿耷拉下来,轻轻搭在他手背上。
扁越人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,不过最后还是反过来握住了那只手,任由对方把自己的手掌贴在脸颊上。
夜里的风裹着茉莉的香气从窗户钻进来,吹得地板上的薄被子轻轻飘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