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云儿啊,”她轻轻说道,“等明天给周一小哥哥梳完头,我就跟你唠唠这犯恶心的事儿。”林小云儿一下子把头抬起来,眼睛亮晶晶的,就好像星星掉进了眼睛里一样。
林小云儿正在剥红薯呢,手突然停住了,那些烤焦的红薯皮屑就像下雪似的,纷纷落在她的粗布裙子上。
她悄悄地看了扁越人一眼,只见扁越人正低着头,用手摸着玉簪呢,头发丝被夜晚的风吹着,扫过锁骨,就像一根能挠到人心里去的羽毛。
小姑娘咬了咬嘴唇,然后把半块红薯使劲塞到扁越人手里,说:“其实啊,我刚刚说老陈他们觉得恶心,可不是瞎编的。”
扁越人接过红薯,手指头碰到了还冒着热气的软软的红薯瓤。
她一抬头,就对上了林小云儿水汪汪的眼睛,就像两颗泡在水里的黑葡萄似的,她就叫了声:“云儿?”
林小云儿摆弄着辫梢上的野菊说:“就这两天的事儿。
李叔砍丧尸胳膊的时候,突然捂着嘴就蹲在地上吐了;王婶子用短刃扎进丧尸喉咙的时候,她自己反倒先脸色发白,得扶着墙才行。维安哥说这是‘战场怯弱症’,可是,咱们队伍里谁没砍过百八十只丧尸啊?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“我今天早上帮李叔擦刀的时候,看到他的刀把上全是汗渍,手背上的青筋鼓起来,就像麻绳似的。他不是害怕,是从心底里觉得厌恶呢。”
扁越人咬了一口红薯,那又甜又糯的热气在舌尖上滚过。她刚刚听维安说了“离庄周一远点”,又想到林小云儿讲的“甜得不想醒的梦”。一下子就反应过来,那些丧尸消失不见的乱葬岗,还有猎队集体昏睡的夜晚,说不定和现在队员们“犯恶心”的事儿是有关联的,就像一根藤上结的几个瓜。
不过她没急着把这事儿挑明,只是问:“你想让我配药啊?”
“对呀!”林小云儿眼睛一下子亮起来,“您会配止血的、退烧的、防丧尸毒的药,那……能不能配出一种药,让人闻着丧尸的腐臭味儿也不恶心呢?或者吃了药以后,砍丧尸就跟切萝卜似的轻松呢?”她一边掰着手指头,一边说着,辫梢上的野菊被扯得歪歪斜斜的。
“李叔说他吐完就骂自己没出息,王婶子还偷偷抹眼泪呢。咱们夜猎队可以受伤,可以流血,可不能被这种事儿给打倒啊!”
扁越人被她这认真的样子给逗笑了:“云儿啊,我是个大夫,我治的是刀伤箭伤、风寒热症这些病。你们这情况呢,更像是心病。”说着,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“丧尸身上那股腐臭,溃烂的皮肉,死不瞑目的眼睛,这些东西进到心里了,可不是一碗药汤就能解决的。”
林小云儿的肩膀耷拉下来,辫梢的野菊也没精打采地贴在她背上,她说:“您这话就跟维安哥说的一样,太深奥了。”上次她跟咱说“守护基地是责任”,我听了一晚上都没睡着觉,净寻思这“责任”是个啥味儿,是甜的呢,还是咸的呢?”
她冷不丁地凑近扁越人,把声音压得低低的,“我觉着维安哥就跟传销头子似的——成天举着个火把喊‘大家要团结’。可基地里的那些人呢?
咱们在前面给他们挡丧尸的时候,他们躲在木栅栏后面啃着热乎馒头;咱们带着伤回来,他们连口热水都不舍得给咱!”
篝火“轰”的一下溅出一簇火星,林小云儿吓得脖子一缩。
扁越人看着她红红的耳尖,就想起刚刚维安站在篝火旁边的样子——皮甲上的丧尸血还没擦干净,眉骨那块有个旧伤疤,说话的时候老是爱用大拇指蹭刀鞘,就好像在数自己砍了多少只丧尸似的。
这三个月以来啊,她瞧见维安把最后半块饼给了受伤的队员,看到维安跪在雨里给战死的兄弟收尸,还瞧见维安被基地管事骂“浪费粮食养闲人”的时候,脊梁骨挺得比那木栅栏都直。
“你是不是老在背后说姐姐的坏话呀?”扁越人冷不丁地问道。
林小云儿“腾”地一下就跳起来了,陶碗里的麦茶都晃出去半盏呢。
她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……我真没有!维安姐可是我的亲表姐啊,我……我就是心里疼她嘛!”说完,她就蹲下去收拾洒在地上的麦茶了。
她的麻花辫耷拉在脸旁边,声音听起来也瓮声瓮瓮的。
“她老是念叨‘咱们多干掉一只丧尸,基地里就能少死一个人’,可是那些人连她叫啥都记不住。就说上次吧,张婶子的小孙子摔断腿了,一个劲儿地说要找‘那个穿皮甲的大姐姐’,可我表姐叫维安啊,维安呢!”
扁越人瞅着她那泛红的后脖颈子,思绪就飘远了。她刚进猎队那会,维安把仅有的一条毛毯塞给她,就轻描淡写地说“大夫金贵”;维安还替她挡过丧尸的爪子和牙齿呢,到现在肩窝那儿还留着三道深深的疤;还有啊,维安在她熬药的时候,一声不吭地帮忙添柴,火星子溅到皮甲上了,维安也就是拍了拍,还说“烧个洞倒凉快”。
维安这人啊,就像一团怎么烧都烧不完的火似的。不过呢,火要是太猛了,也容易伤到自己。
“云儿啊。”扁越人伸出手,帮她把乱翘的辫梢捋顺了,“你表姐的名字,我可记住了。”
林小云儿抬起头来,眼睛亮晶晶的,就像整条河里的星星都掉进她眼睛里了。
她正打算开口呢,就听到远处维安扯着嗓子喊:“小云儿啊!把那伤药箱抱过来,老陈的伤口得重新包扎一下啦!”
那小姑娘应了一声,捡起地上的粗布外衣,往扁越人肩上一搭,朝着篝火那儿跑过去,还一边跑一边回头喊:“扁姑娘,明天早上我来帮你挑野菊编发绳,周一小哥哥肯定会喜欢的!”
扁越人瞅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篝火的光影里头,然后又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玉簪。那玉簪的身子还带着庄周头发上的温度呢,在夜里头泛着暖乎乎的白色光亮。
她就想起刚刚维安说的“异能者做的梦能有多真呢”,也想起林小云儿形容的“甜得让人不想醒的梦”,更忘不了庄周一拉着她袖子说“阿越你别走”的时候,睫毛上挂着的那滴眼泪。她就寻思啊,那滴眼泪里,是不是也藏着一个被编造出来的、让人不想醒来的梦呢?
夜里的风卷着远处的狗叫声吹过来,扁越人把外衣裹得更紧了些。营地外面转角楼那儿的灯笼还亮着,在那暖黄色的灯光里头,她好像又瞧见那个穿着月白色衣服的身影站在巷口,头发上的紫藤花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。
她伸手摸了摸袖子里的玉簪,一下子就明白维安说的“离他远点”是出于好心了。可是有些事儿啊,就好比手里攥着的烤红薯,明明知道会烫到手,可就是舍不得松开手啊。
这时候,维安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了,还带着酒气和松木香呢。扁越人扭过脑袋,瞅见她手上拎着半坛子酒呢,皮甲上那些火星子印儿在月光底下就跟朵烧得差不多的花儿似的,就问:“你寻思啥呢?”
“寻思……云儿说的那让人犯恶心的事儿呢。”扁越人停了一下,又接着说,“也在想你们守着的那个基地。”
维安在她旁边一屁股坐下,把酒坛子往她那边推了推,说:“喝两口呗,驱驱寒。”瞧见扁越人摇头,她自个儿就灌了一口,那酒顺着嘴角就流到皮甲缝儿里去了,“基地里的人啊,确实记不住咱们的名儿。
他们就光记得‘夜猎队’,就记得‘那些穿皮甲的’。
可那又能咋的呢?”她拿大拇指在刀鞘上蹭了蹭,那长着疤瘌的眉骨在月光下白晃晃的,“我表姐快不行的时候,紧紧抓着我的手说,‘阿安啊,你可得替我守好西城门啊’。
打那天起,我就心里有数了——有些事儿啊,不是为了让人记住,是为了……以后不后悔。”
扁越人瞅着她的侧脸,冷不丁就想起师父快咽气的时候塞给她玉簪子时说的话:“这簪子是你娘的,你娘老是念叨‘医者仁心,得看见众生的苦处’。”
那时候她不明白,一直到从丧尸堆里背出来第一个伤员,一直到看着猎队的队员们咬着牙说“不疼”,一直到碰见庄周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——有些事儿啊,真不是为了被人记住,就是为了……以后不后悔。
林小云儿的声音冷不丁就从营地那头传过来了:“维安哥!老陈说他伤口痒痒的,这肯定是快好了呀!”
维安答应了一声,站起来的时候还拍了拍扁越人的肩膀说:“睡吧,明天早上还得给庄周一梳头呢。”
扁越人就这么看着维安朝着篝火那边走去的背影,那火光一照啊,她皮甲上的血渍看着都有点暗紫色了。
林小云儿蹦蹦跳跳地迎上去,手里举着伤药箱,嘴里还不停地叽叽喳喳说个没完,她辫梢上插着的野菊在火光里晃来晃去的。
扁越人突然就想起刚刚林小云儿说的“基地里的人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”,还有维安说的“不后悔”,这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泡了水的棉花似的,又沉又软乎乎的。
夜越来越深了,紫藤花的香味都快散没了,就还剩下那么一丝丝。扁越人摸着腿上那件粗布外衣,上面还留着林小云儿的体温呢。
她眼睛瞅着转角楼挂着的灯笼,又想起庄周头发里的紫藤花瓣了,还想起他说“阿越明天要给我梳头”的时候,嘴角那点怎么也藏不住的笑。
有些梦啊,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假的呢。就像现在心里漫上来的这种暖意,就像在篝火旁边互相搀扶着的那两个人的身影,就像藏在林小云儿眼睛里、还没说出口的那种心疼劲儿。
然后她就裹紧了外衣躺下来,眼睛望着天上的星星。
风从营地外的青瓦上吹过,隐隐约约送来了童谣声,就像是从很遥远的梦里飘过来似的:“阿越梳发百千缕,小周藏糖三两颗。”
扁越人在闭眼之前,心里还在琢磨呢,明天早上要给庄周梳个啥样的头发才好呢?说不定扎两个麻花辫吧,就像林小云儿那样,辫梢再系上两朵野菊花。
这么一来,等他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里的光亮就好像能掉进野菊花的花蕊里去。
在营地的另一头呢,林小云儿刚给老陈包扎完伤口,就蹲在篝火旁边扒拉炭灰。
火星子溅起来的时候,她看着维安的背影,喉咙里就像是堵了一块没化的冰糖,又甜又涩的。
她就想起上个月,维安给王婶子挡丧尸的时候,肩胛骨那儿被抓出了三个血窟窿;又想起维安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新来的小队员,自己啃了三天的干馍;还想起基地里的赵大娘指着维安的鼻子骂他“浪费粮食”,维安就低着头擦刀,刀鞘上的手啊,青筋都在跳。
“小云儿,发啥呆呢?”维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,有点哑哑的。
林小云儿赶紧扒拉炭灰,把眼眶里要涌出来的眼泪给憋回去,说:“没……没咋。哥,明天早上我想吃你烤的红薯。”
维安也蹲下来,拿刀尖挑起来一块红炭,说:“行嘞,给你烤个最大的。”火光映照下,他下巴的胡茬清晰可见,声音温柔得好似融化的糖块,“可先说好啊,烤焦了可不许哭鼻子哦。”
林小云儿抽搭了一下鼻子,把脸埋进膝盖中间。她心里清楚,维安看不到自己的表情,于是便小声嘀咕着:“才不会哭呢……只是……只是觉得你应该多吃点。”
营火噼里啪啦地爆响着,这声音把她那轻轻的抽泣声给掩盖住了。
远处的更夫已经敲过了第三遍梆子,夜色像一块巨大无比的幕布,缓缓地漫过青瓦白墙,把好多没说出口的话都给遮起来了。就像林小云儿憋在喉咙里的那句“你也应该被人疼爱呀”,还有维安没说出来的“我不疼,真的不疼”,再加上扁越人袖中玉簪里,那一丝似有似无的、来自另一个梦境的气息。